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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苦难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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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艰难中度过,每天从早到晚都一样,华工们已经不知道计算年月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休工日,天成、三牛、进第一起去巴杀逛逛。当日正巧是当地的解禁节,他们一问,才知道解禁节是印尼民族的传统节日,就像中国人过春节一样。巴杀不长的一条小街,这天人来人往好热闹,有在当地住了几代的侨生,也有老客,天成他们已经能分辨出侨生和老客的模样,老客是从唐山(泛指中国)来的年代较长的,会讲些番话(当地的话),但是穿着还保留唐山农民的装束,他们的家眷有的是从唐山带过来的,还穿着大襟的唐装,衣襟向右斜到腋下,用布筋盘成衣扣,脑后还梳着唐山式的发髻,再插根银簪子。获得自由身的老客也有与当地女子成家的,虽然他们很穷,但是老实本份,勤劳刻苦,也有手艺,嫁给他们生活稳定,日子肯定会逐渐好起来,所以当地女子愿意嫁给他们。闽南人对老客的称呼是叫“恩泽”(en-cek,即大叔),对唐山来的女子叫“恩珍”(en-cim,即大婶)。客家人是叫“阿叔”“阿婶”(a-suk,a-sam)。侨生的穿着就不一样了,娘惹(nyonya的译音,当地人对侨生成年女子的称呼)穿沙笼(sarung,用当地印染的叫巴迪的花布裹在下身的紧身筒裙)着格巴雅(kebaya,印尼妇女穿的上衣,对襟,用别针当扣子别在前襟);峇峇(baba,当地人对侨生成年男人的称呼)衣着较讲究,穿的是西式衬衫和西装长裤。像天成他们穿的是巴力里发的衣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新客,新客不会讲番话。当地人多数全赤裸着上身,有的在腰间还有半截沙笼,有的是用棕榈树叶编的短裙遮羞,女子上身也都赤裸着,露着丰满的Ru房,一点都不避人。第一次看到坦胸**的女人,天成他们就觉得脸发烧,便想起自己在家中的老婆。再看看周围的人都不当回事,才放自然了。这是这里的风俗,不用大惊小怪。

三位新客对巴杀的一切都觉新鲜,东张西看。有老客和侨生开的亚弄店、酿酒坊、榨油榨糖作坊,还有土族人在地摊上卖的椰干、新鲜活蹦乱跳的大海鱼海虾,也有自己腌制的咸鱼,那些咸鱼的种类也很多,他们都叫不出名。买卖东西很少讨价还价,买方可以用自己有的米、油、糖等东西去交换,卖主也不计较。中国人和土族人相见,彼此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弯腰俯首请安,很是和谐。

他们看到有位老客在讲古,讲古的内容从孙悟空大闹天宫到包公断狸猫换太子,从杨家将到岳飞传,从三国演义到太平天国,包罗万象,讲得口沫横飞。这些没有文化生活又远离故土的人们从讲古人那里能听到乡音,能满足他们的思乡之情,也能增加一些历史知识,所以不少人围着听,有的是蹲在泥地上,听得很入神。愿意留下一仙半仙钱(仙是当时的钱币单位,相当于分;半仙是peser,最小的钱币单位)的都可以,不留钱也可以听。他们仨也站着听了一会儿,这次讲的是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故事:

话说当年三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浩浩荡荡下西洋,那是艨艟大船,每条都长三十几丈、宽十几丈,主甲板上竖着三蓬大船帆,前后甲板各有三蓬小的船帆,船队在大洋上一字排开向前推进,连海龙王都被吓坏了,不敢兴风作浪。三保太监七次下西洋,最远到达非洲东海岸。他带的是丝绸、漆器、陶瓷、茶叶,那都是外邦最希罕的东西,带回来的是各地奇珍异宝、珍珠玛瑙。那年,船队来到南洋一处岛屿,沙滩雪白,椰子树摇曳,风景如画,郑和命船队停泊,遂弃舟登岸游玩。突然感到内急,看看四周无人,便就地蹲下出恭,解决之后一身轻松,继续游览。不料后来在他解排泄物的地方,长出一棵小苗,南洋地方土地肥沃,什么植物一着泥土一见阳光就自然生长。这棵小苗逐渐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并结成带尖刺的大球。果实熟透后,皮裂开了,露出黄澄澄的肉质果,齐齐地排在白色的凹槽里,散发出一股浓馥的芳香。由于气味太厚重,竟有点像臭屎的味道。人们不知为何物,因为它是在郑和拉排泄物的地方长出来的,因此称之为“三保公的粪便”……听众哗然大笑,说:你老客胡编乱造的,那是榴梿。讲古的老客煞有介事地说:没错,谁吃了榴梿就留连忘返了。又一阵笑声。

天成三人也跟着笑了,他们自离家以来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们看到地摊上有土族人摆的像狼牙棒带很多尖刺的东西,不知是何物,一问,才知道那就是榴梿。三人左看右看,说:这东西如何下口?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卖活鱼的地摊前,中国人都用自制的木盆、木桶来盛放东西,土族人不会制作木工活,他们是用细树藤编成桶状,再用棕榈树的纤维垫得密密的,再垫上香蕉叶,这种桶很轻便也不漏水,活鱼都装在里头蹦跳。

天成指点着说:看,那是什么鱼?咱家乡没见过。进第说:你那是山旮旯,哪见过海鱼?天成说:你不也是山旮旯,你能知道它叫啥?正说着,卖主忽然叫他们:嗨,你们不是天成、三牛和刘吗?他们抬头一看,是个上身赤裸的土族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来岸东的路上给他们领路的古农,他们很意外竟能在这里相见,就像老朋友重逢一样,彼此都很高兴。古农问:就你们三?五斤呢?还有,他想了想,说:那个黑子呢?三人的脸都阴下来了,三牛说:死了,干活累死、给整死的。古农没再说什么,他说,到我家去,我就住巴杀再过去那片树林边。他们说:那你的鱼?古农说;不卖了,自己吃,走。

到了那片树林,古农指着前面那栋高脚亚答屋说:那就是我的家,我有妻子。亚答屋是那种离地约有一米高的竹楼,很简陋,用椰子树叶盖顶,他们就在林子里的树根坐下。古农扒开地上一处用自己晒制的锡片盖着的土穴,里头有炭火,用竹筒吹了几下,炭火旺起来,他就地从桶里抓出几条尺把长的大鱼,用削尖的竹子破了鱼腹,三下两下把鱼收拾好,用香蕉叶把鱼一裹,埋进火坑里,还不时地把香蕉叶翻弄着,不一会儿,一股鱼香味便飘散开来。

他们问他那土穴是做什么用的,古农说:这是留的火种,因为住家是亚答屋,极易着火,族人都不在家中留明火,所以把火种留在空地上,用锡片盖住免得树林着火,这种火种什么人都可以使用,用完再把火种盖好就可以了。进第明白了,说:就像我们村里的井,谁都可以用一样,这样,大家方便。

古农又从家里拿来了“达北”(tape,木薯发酵后做成的食物,带着酒的香味,是印尼农村的传统食品),说:来吃吧,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在巴力里可能没吃过。他们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热情的款待,确实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因为家乡很穷,谁都不会轻易吃别人的东西,他们一时不知是该吃不该吃。古农说:吃吧,这种东西在我们这里随处可以挖到,拿回家,谁都会做。三人便不再客气地拿来吃了,感觉是甜、松、软,味道很醇很香带着酒味,吃下去不醉人还能顶饿,真是好食物啊。再剥开香蕉叶吃烤鱼,太香好吃了,肉厚且细嫩,只有中间一条刺,味道鲜美极了。古农说;这鱼我们叫ikantenggiri(马交鱼),你们尽管吃,每人吃一整条,你们在巴力很苦,巴力头隆帮头都不是好人,他们不会给你们吃好的。

刘进第很过意不去,说:我们吃了你的鱼,你就卖不了钱了。古农说:这算什么!这里是海边,这些鱼随时都能抓到,而且不用费力,只要在海边挖好坑,留了口,涨潮时,这些鱼就会随海水流进坑里,退潮时它们出不去,你去抓就是了,什么时候都有,我们天天吃鱼,吃不了的顺便拿去巴杀,只有唐人(泛称中国人)才和我们换,换不了的拿回来就腌成咸鱼干晒着。看,那不是吗?他们顺他的手看过去,在两棵棕榈树之间系了根细藤,那上面挂着一条条鱼干。

海?这里靠海?三牛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朦眬的念头,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天成吃着鱼,说:你们这里真富啊,怪不得你长得那么结实,身上都冒油了。古农嘿嘿地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说:以后你们有空就出来找我,我给你们烤鱼吃,改善一下伙食。

古农问了他很想知道的问题:你们在家乡总比这里好吧?还和家人在一起,做工不会那么辛苦,为什么要来这里给荷兰人开矿呢?他们说:我们老家土地没有这里肥,很穷,没有吃的,所以来这里寻找活路,可是荷兰人骗我们…...我们是卖身来的,在契约期内要听人家的使唤。

古农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本地人,知道荷兰人心地很坏,他们要我们替他们挖矿,我们都不干,所以他们就把你们弄来了。我们知道进到荷兰人的巴力,就死定了,我们到处都能找到食物,我们有得吃,过得自由自在。

当地的族人日子过得很悠闲,这里物产太丰富了,上天赐给他们海里和地上生长的物产永远都吃用不尽,自祖宗以来就没有农耕的习惯,不用种地,也不规定一日三餐,饿了,就随处摘木瓜、香蕉、榴莲、波萝蜜来吃就是,树林里有野味,还可以随处挖自然生长的木薯,海边沙滩上被海水冲上来的海参螃蟹海蜇等物,他们都不吃,只捞鱼虾,只有唐人(中国人)才种菜种稻米。族人也种玉蜀黍,只随意在地里撒玉米粒,用脚巴拉巴拉土盖上就完事,被小鸟叼了被野猪刨了都不管,剩余的由它自然生长,能收多少算多少。唐人种菜种水稻得精耕细作,太复杂也太累。

天成说他很想知道一起来的几位同乡的下落,问古农有办法打听吗。古农说:可以。这个岛叫勿里洞,有四个埠头,每个埠头有一个巴力,这些巴力常向我们的族人买咸鱼,都是给矿工吃的,我和一些朋友每年会一二次运咸鱼去各个巴力,我会给你打听。古农记住了天成告诉他的几个名字:来顺、登贵、柱子。

又说了一阵,他们告辞了,因为假日里外出是有时间规定的,超时了会挨罚或挨打或扣工钱。

天成觉得今天心情很好,是来巴力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古农会帮他打听登贵他们的消息。平时晚上一躺下就睡了,因为干活太累,今晚却一时睡不着。又听到前面老客的隆帮里传来时断时续的竹笛声,先前他毫不在意,今晚可能是心情不一样,所以就细细地听。那个曲子怎么那么熟悉?对了,那是瞎子阿炳经常用二胡拉唱的《苏武牧羊》,那个低沉忧伤哀惋又失落的调子,经常是在沉静的夜晚,从阿炳的二胡弦里流出来,飘飘荡荡在静寂的村子里的夜空,流进村里几代人都没吃饱过肚子的人的心里,有时阿炳会一边拉二胡一边自己唱曲。他娘怀他时因为有一顿没一顿,胎儿发育不良,阿炳出生时一只眼睛就是瞎的,另一只眼睛只能半睁半闭,几乎看不见,他爹想让他将来有个活路,便让他跟一个卖艺人学二胡学说唱。瞎子阿炳没有眼睛,但是耳朵很灵,卖艺人就收了阿炳为徒,师傅是潮汕人,唱的调子是古乐“宫商角征(读音zhi)羽”五音在闽南民间的变体,成了“宫六商肆切”五音,唱出来是平平淡淡的,这一手艺传给了阿炳,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阿炳便用二胡和唱曲挣一口饭吃。阿炳的二胡一拉起来,土生的竹笛也吹起来和应,他们的曲调呜呜咽咽咿咿呀呀,让村里人听了随意去感受曲调的含意。而这时在遥远的南洋的隆帮里,天成听了竹笛便随着曲调,好像和苏武一样在异乡在荒凉的旷野里孤独地思念家乡和家里的亲人。爹,娘,你们还好吗?阿秀,你怎样了?想起阿秀,心就激荡起来。一个少女温暖的身躯好像拥入了怀里,冬天的寒夜,拥着她,多么幸福多么甜美,她那刚成熟还没有丰满的Ru房紧紧地顶住他的胸脯,让他热血沸腾。新婚的甜蜜又那么短暂,小夫妻的枕边话还没说完就要分手了,那晚,两人都通宵未眠,阿秀的泪水一直流呀流湿了他的胸膛流湿了被头,他只能安慰她:秀,我一定会回来!莫哭。其实,他自己也哭了。天那么快就亮了,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抚着她左耳轮那颗绿豆大的红痣,说:秀,你这颗红痣真好看,我会记住它。想着想着,天成觉得iati蓬bo起来,哦,这还是离家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卖了身,连自己是男人都忘了。今晚大概是吃了古农的烤鱼和那种带酒味的“达北”,身上有了底气了。

三牛翻了个身,天成问:三牛,没睡吗?他应了一声,天成说:想老婆了?三牛说:他娘的连干那活的本事都没有了,还能想老婆吗?

这些契约华工白天当牛做马,吃的是猪狗食,体力过度的消耗,已经没有想做男人的活路的感觉了。这是人间地狱呀!

一个念头在三牛心里冒出来:这里是海边,只要有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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