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他自己先吹开茶叶抿了一口,这才抬眸坦然地望着林一孔,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尤其是在衡山的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想。我已经想明白了,贞禅师早已明了自己仙逝的日子,所以如果不是你,他也会在那一天圆寂。他有他的安排跟打算,我就不用再纠结此事。你现在跟着凤芯,我也相信你会做一个好人。至于你使我中毒之事倒是小事,我从没放在心上。”
“所以,我们之间不需要再打打杀杀,但这不代表我就跟你很友好,只是不仇视你了而已。”他这一番话让林一孔与凤芯都很意外,没想到他心胸如此开阔。
林一孔原没指望戚周能原谅他,只是尽力去做明知不可为的事而已,谁知这么简单就过关了,至于他跟不跟自己友好,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他林一孔由于相貌吓人,本来就没有朋友,早就习惯了。有戚周这一席话,林一孔这一套衡山没有白来。
他兴奋地发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尽是骨头的大拇指赞叹:“戚郎真是不凡,果然仙风道骨。”
凤芯也抚着胸感叹:“你们能和好真是太好了,我也松了大大的一口气。”
戚周深深地看了一眼凤芯,没有理会他们的赞誉,反问道:“你们呢?怎么想着过来看我?一定是有事吧?凤芯不是去执掌黄山派了?”
凤芯发现自己有些尴尬,掠了下耳边的发,目光垂下,干笑了一声说:“是,这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我也想找人聊聊,于是就找了来,有时候,很想跟你聊天。”
戚周像被定住一般,目光异样地盯紧她。这是在说,他在她的心目中地位很重要吗?
林一孔因了结了心中的一个大石块,现在兴致高昂,代答道:“凤芯执掌黄山派,给他们的弟子定下了规矩,惩罚了一些人,还废了两人武功,发现这中间有梁羽虹牵扯着,又打听到梁羽虹霸住了竹笛公子九华山的旧居,于是把黄山的事物都委托给了刘青云,赶去九华山想除掉梁羽虹。”
“蓝飞、竹笛公子也去了,梁羽虹利用玉蝴蝶的声望纠结一批武林中人,把九华山搞得乌烟瘴气。我们打了起来,结果还是被她逃走了,不过也不是没收获,凤芯把玉蝴蝶收了回来。然后她就想到衡山来找你聊聊。”
“原来,你们已经跟梁羽虹又斗了一场?凤芯告诉我你们在伏牛山与梁羽虹相斗的场面,我都紧张死了,实在太惊险。凤芯,我不希望你出事,梁羽虹太狡猾,难对付,以后你就不要跟她碰面了可以吗?”戚周似乎惊魂未定地望着凤芯,有些祈求的意思。他轻易不求人,而现在的祈求也只是为了凤芯的安全,她怎能不动容。
“戚周,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只是,难道我们要对梁羽虹退缩吗?即使我躲着她,她也会选择合适的机会寻上门来的。不过你放心,她虽很强,我们也不弱,总要设法除掉她才能让大家都平安。”凤芯不知不觉中,对戚周已经亲近了一些,没有再称呼他戚郎。
戚周知道不可能劝得动她,也只好说:“要十分小心才好。”
凤芯点点头:“我知道。”
“凤芯,你跟—竹笛公子已经和好了吗?”戚周目光有些闪烁,问此话时没有看她。听着他们合力对付梁羽虹的事,戚周有些酸意涌上来。
“咳,如果凤恩人跟竹笛公子完全和好,恐怕她就舍不得离开心上人到你这里来了。”又是林一孔抢答。凤芯很有些窘迫,白了他一眼:“鬼头!”
林一孔知趣闭嘴。戚周垂头玩弄着茶杯,没有言语。她仔细观察了戚周一番,小心探求道:“戚周,我观你似有悲意,已清瘦了不少,有什么为难事吗?”
戚周眸光一暗,调过了脸去,悲声道:“贺监已于去年仙逝。”只这一声便喉头哽咽,说不下去,端起茶杯来以宽袖遮面而饮,作为掩饰。
凤芯也是心中一紧,贺监是个生性旷达善谈笑之人,与戚白有一比。凤芯虽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还是记住了他,对他颇有好感,听说他已仙逝,心中也是无比难过。
林一孔见两人都是一幅悲戚模样,不由得出声道:“戚周,亏你还是修道之人,这么想不开。人都会有这一天,没人能躲过,况且贺监时年八十六,也算是高寿了,而且辞官回乡之时有皇太子与百官相送,还有什么人能享此殊荣,荣贵一生,没遇到过什么大波浪,又以文名达,所以说他这一生也值了。你们两人看开点,不必如此悲痛的。”
凤芯抬眸望向戚周,他的眼睫上似有些湿润,于是轻声问道:“皇上以前对他的子孙有表示吗?”
“有,擢其子曾子为会稽郡司马,赐绯鱼,使侍养,幼子亦听为道士。”戚周淡淡地答。
“这不是他一生最后很荣耀的一段吗?很完美了,一般的人谁有那么好命?八十六算是长寿了,还有什么可悲伤的。”林一孔接口。
戚周再饮了一口茶,其他人也相继饮茶。再抬起头时,戚周已经换了一副温润的面容,“鬼头说的有道理,我们不提他了,他现在一定在仙界享福呢,咱们还在人间受苦,该悲苦的似乎应该是咱们。对了凤芯,外边有什么消息吗?我在这里的几个月,跟外界都没有联络,不知道时局如何了。”
凤芯神情忧虑,将竹笛公子带给她关于安禄山的消息讲给戚周听,戚周大吃一惊,啪地啪案站起,浓眉倒竖,怒道:“安禄山这厮是在玩火!这会恶化大唐的周边环境。本来大唐就与奚、契丹纠缠了很多年,而此两蕃一直在突厥与大唐之间摇摆不定,是我们边境之忧患,大唐于十几年前方才重创奚、契丹,并于今年三月方遣公主与他们和亲重获太平,这和平是多么不易,现在才六月,这厮又去搅扰!”
“且嫁与契丹之戚怀节的静乐公主是皇上的外孙女,嫁与奚之戚延宠的宜芳公主亦是皇上的外孙女,与两蕃开站,置她们的安危于何地?”
“且奚之戚延宠本是质子,在长安当侍卫,是安禄山请皇上立他为质子,而以公主相配,他又要去攻打人家,置公主性命于何地?”戚周初来衡山时,还不时地关注朝庭的动向,所以知道这些,后来随着修行的深入,他便不再关注世俗之事。
“那怎么办?”凤芯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得回长安告诉太子,请他劝皇上制止安禄山愚蠢而冒险的行为。”戚周坚决地说。
如果这么严重,凤芯想了想也说道:“我去找安禄山,要他停止这种行为”
戚周急了,按住她双肩蹙眉道:“你找安禄山有什么用?他怎会听你的?”
“我找嘉利,要他劝止安禄山!”凤芯解释。
戚周还是摇头:“一个小小的张嘉利怎能劝动安禄山?那里是战场,太危险,我劝你不要鲁莽。”
凤芯她目光清澈,正色道:“也许有用,张嘉利必定做了多年安禄山心腹,懂得安禄山的喜好,也许他说出的话能对安禄山的胃口。而我去劝张嘉利也比较能劝动他。这样虽然不一定成功,但直接很多,等你劝动皇上,再派人去阻止,怕是晚了。我们都只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戚周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虽然他极担忧凤芯的安危,毕竟国家大事更重要,这也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
看出他目光中的犹豫跟妥协,凤芯进一步说:“我女扮男装,再说我会武功,也懂奚与契丹的语言,应该不会出问题。”
戚周最终被说动,深吸一口气,凝重地点点头:“好吧,你去吧,一定要小心,放在第一位是是自己的安全!”
林一孔站了起来,骄傲地挺起胸膛,用手拍了一下:“你放心,有我沧源鬼头作跟班,凤恩人不会有事,她若有事,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戚周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头一次庆幸自己以前没杀了他,有他在身边,凤芯就安全了很多。
这样,他们当天就收拾起来分别出发了。
凤芯男装与罩面的林一孔向北而去,她头带青凤平巾帻,着紫衫、起梁带、白练袴,用犀为簪,腰悬长剑作为防身武器,看起来英姿飒爽。一路之上,总有安禄山派人送于朝庭的俘虏及杂畜、奇禽、异兽、珍玩,这种现象早已成常态,凤芯见惯不怪。
安禄山就是这样以他“忠诚无二”的表现获得了玄宗的最大恩宠,且他在京师尚有部将刘骆谷帮他窥测朝庭内情,朝庭的一切动静都瞒不了他,虽然他很多时候远在范阳。
他们晓行夜宿,这日晚住宿虚池驿,林一孔从蛇谷洞中拿的钱财还有很多,他花大价钱帮凤芯订了个最好的上房。凤芯进入自己的房间,抬眼间在驿馆屏风上发现了一首诗,题为《虚池驿题屏风》: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落款是宜芳公主。
凤芯心中一震,如此凄惨的愁思,还有比她更无助的新娘吗?可以想像在颠簸长路的车中一路悲泣着的宜芳公主到此时心中难以排遣的忧虑。
为了国家和平,她被要求牺牲个人幸福,从富足繁华的长安去到那黄沙满地的北方边塞,与风俗迥然不同、言语不通的异族朝夕相处,度过漫长的一生,即使天生丽质也会被愁肠摧残得毫无光泽。
尚是花季的小女子,如一只稚嫩的小白兔般被送去交给未知凶险的命运,自己无力反抗,成为她根本陌生的政治的牺牲品。她无比怅惘,无比悲痛,好比正在一步步踏入深渊,绝望中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凤芯的心也悲凉起来,在这个大时代面前,一个柔弱的女子被大力推进了不可测的深渊,她心中无助地呐喊,无人理会,更无人能施救。
这之后的日程,她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公主极度同情。如果能救她该多好!如果能救她该多好!凤芯心中反复跳出这个念头,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只能徒呼无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