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茶山上红日夕照,李静姝和南平均组朱清影手拉着手,步履轻盈地向山下走去。
朱清影和解缙是午后来的,携着一些用心而精致的礼物,有从河西带回的特产,也有在京城采买的珍玩,其中一把古木折扇甚合李祺胃口,李祺见他们是为酬谢自己当初船上相助之德,也并非金银玉器等名贵之物,便笑着收下了。
他们昨日便遣人打过招呼,因此李祺和朱玉萝在上午便做好了准备,将房屋清扫一番,待朱清影和解缙登门,宾主先是寒暄一阵,然后就将客人请进书房,品茶叙话。
如今燕王和建文间的争斗太过敏感,既然是私人聚会,众人都有意避开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只聊些家常小事,倒也是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李祺虽是剑术高手,本质上却是个文人,和同是文人的解缙有说不完的话题,品评古今大儒的诗词和文作,极是投机。
朱玉萝则和朱清影聊起些皇室内部的琐事,如哪位郡主和谁家公子成亲了,哪个王爷纳了小妾或者添了儿女,哪个皇亲又出了什么趣事等等。女人对这等家长里短的变化本就更好奇些,两个女人说起来,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相比之下,因为父母都在和客人说话,李静姝就显得略微落寞了些,一个人无聊地揪着花瓣,又或追着院子里的猫乱跑。
朱玉萝知道女儿想和朱清影说话,笑着起身道:“你们晚上留在这吃饭,我先去准备,你久未来过江浦,让小姝带你四处转转吧。”
朱清影本就计划和李祺朱玉萝一家共进晚餐,闻言含笑称谢,和李静姝出了门。
李静姝知道朱清影喜欢清静,就带她上了天茶山,到自家的茶园参观,然后故作不满地道:“为何爹娘都有礼物,偏就没有送给我的,难道我就不配有一份的嘛?”
虽是嗔笑,在她的一番“做作”之下,却也显得楚楚可怜,委屈万分。
“有,有。”朱清影莞尔道,“别装了,有你的一份,只不过刚才当着公主和驸马,我不好意思拿出来罢了。”
“不好意思拿出来?”李静姝瞪眼道。
“也不是我不好意思。”朱清影若无其事地道,“确切地说,是怕拿出来以后,你不好意思。”
见李静姝满脸不解,她更是得意,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本装订精美的话本小说:“喏,你看,这不是你以前一直喜欢的话本嘛,我看它最近刚出了新卷,好像写的是后续的故事,想你可能还不知道,就买了给你带来。”
李静姝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赫然写着一列红色的大字,不禁有些头晕目眩,也确实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少年英侠传之决战秦淮妖女》。
粗略一翻,其剧情主要讲的是男主角与化身秦淮花魁的魔教妖女斗智斗勇,最后使妖女俯首称臣,甘愿被男主角收入房中。
虽然还有很多细节对不上,但依稀就是照着她和蓝桥间的故事演绎的。她想起当初在北平茶楼听古先生说书,暗道这些事该不是从北平传回来,然后被人改编的吧。
见李静姝脸红红的不知在想什么,朱清影笑了笑道:“怎么?你不喜欢?其实我也知道,像这样的话本,多数是给那些男人胡思乱想,自己寻开心的,和田螺姑娘那种穷人忽然得到仙女帮助的故事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白日做梦。”
她撇了撇嘴又道:“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好事?你欺负了别人姑娘,打得人家求饶,最后还甘愿侍候枕席。我看那女主角也是有病,换作是我,就在圆房时趁机杀了他解恨。”
“我……我没有不喜欢……”李静姝声若蚊呐地解释着。
朱清影却仿佛听不进去,自顾自地道:“跟着解大人久了,耳濡目染,我现在也很是看过一些书的。这话本里的秦淮妖女,应该就是以我之前遇上过的那个花语夕为原型,她……”
“清影姐。”李静姝笑着打断了她,“娘应该已烧好饭了,咱们回去吧。”
朱清影怔了怔,刚想说“咱们不是才上山不久”,已被她拉住了手,穿过整齐的茶田,往山坡下走去。
回到距离弘毅庐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李静姝突然站住,神色一变道:“不对劲。”
朱清影吓了一跳,压低了嗓音道:“怎么不对劲?”
“你看这里的脚印,全都是往我家去的。”李静姝蹲下身,指着地上几种不同的脚印道,“刚才咱俩出门时还没有的,一、二……他们有五个人,而且看这个脚印的形状……”
朱清影想了想道:“难道你家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李静姝摇摇头:“我看不像客人,搞不好是敌人。我爹娘隐居在此,并未卷入任何势力漩涡,如果有敌人来说不定是冲着清影姐或解大人来的。”
她说到这,倏地抓住朱清影的肩膀,神色凝重地道:“清影姐,你先回茶园那边去,记得扫去脚印,那里茅屋的地下有个制茶用的茶窖,你躲到茶窖里。”
“那你呢?”
“我回去看看。”李静姝断然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到底什么人来,总要先弄清楚。”
“可你一个弱女子,如果真有敌人,你能怎么办?”朱清影急道,“还是我去吧,我不能让你涉险。”
“听话。”李静姝来不及和朱清影多解释,重重拍了她一下,亮出系在腕上的十字金翎。
当年在解缙的船上,花语夕被擒,朱清影曾见过此物,知道这是花语夕的招牌兵刃,此刻骤然再见,几乎惊得呆了,指着李静姝,瞠目结舌地道:“你……难道你是……”
“对对,我是。”李静姝此时不愿过多解释,用衣袖重新盖住皓腕,挥了挥手道,“快去吧,别担心我。”
朱清影的心中掀起千层巨浪,想起自己刚才和李静姝在茶园里的对话,想到后者拿到话本时的古怪神态,还有观察到地上脚印时的心细如发,茫然地点点头,快步去了。
李静姝稍稍放下心事,轻移脚步,并未直趋弘毅庐的正门,而是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院的墙外,透过一条狭窄的砖缝,向内窥视。
刚才那五个人的脚印,她虽然无法全部认出,但也从中得到三条关键信息。
第一,这五个人,并不包括蓝桥、风夜菱或白雪音这些她熟悉的人。
第二,五个人中包括四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
第三,其中有一个人的脚印,像极了张仲杰。
有这三条线索,她几乎可以断定,来者就是张仲杰和他的四象使。
但他们跑到这弘毅庐来,又是为什么呢?
她在砖缝内没看到人,又换了一条对着侧院的砖缝,刚把眼睛凑过去,就见一道人影“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赫然是萧无痕。
李静姝强压下立刻冲进去的念头,但见萧无痕在地上打了个滚,痛苦地捂着肚子,左肩上一条指宽的刀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孤狼和幽冥分别执着大刀和长柄镰刀,一左一右地踏前而上,又往萧无痕攻去,萧无痕受伤在前,只得持剑勉力支撑,且战且退,不片刻再添两处外伤。
李静姝心中一凛,暗道若连萧无痕都被迫得落到这步田地,弘毅庐内必已凶险至极。
果然,就听一声长笑,又有两道人影兔起鹘落,掠到这侧院之中,正是李祺和张仲杰。
张仲杰习练四象无极功,如今功力高绝,已再不需要任何外门兵刃,赤手空拳落叶飞花,皆可伤人性命。
他黄昏时闯进弘毅庐来,本想找到朱清影一掌杀了,不料朱清影却不在院内,便向李祺逼问其下落。
李祺秉承“威武不能屈”的君子之道,岂肯出卖朱清影?当下抽出宝剑“相见欢”,怒叱张仲杰擅闯公主府邸。
张仲杰知道柳月遥的计划,心想就是皇帝我们也杀得,何惧踏破你区区一个公主府邸,掌风骤起,就和李祺战至一处。
他一边和李祺过招,一边便命四象使在院内四处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萧无痕被迫出手,一开始凭借其精妙的剑法杀退了孤狼等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在四象使的多人围攻之下负伤,最后被孤狼和幽冥撵得逃至侧院。
李祺的清秋剑法独步京城,但终究难敌四象无极这传自当年三大宗师的奇功。二人交到四十招后,张仲杰的双掌仍挥得虎虎生风,李祺却逐渐被迫得落在守势,从一开始的尚能招架,变成后来不得不左右闪避,且战且退。
张仲杰不肯放过他,一直追到侧院,见李祺背倚一座假山,露出舍命一战的神色,刚想说话,就听脚步声响,赵雪楹已擒住解缙,范青藤则捉住朱玉萝,把两名人质推得走了过来。
“阿萝!”李祺见朱玉萝遭擒,面色一变,手中的剑再也攻不出去。
张仲杰见他如此,倒是一笑,拍了拍手道:“好啦好啦,公主殿下,驸马爷,小人得罪了。今日小人本非为你们一家而来,只要你们告知我南平郡主的下落,我绝不为难你们。”
他接着看向萧无痕:“至于聆雨堂的萧大姐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我可没心思管。总之,说与不说,你们一句话的事。”
见李祺的嘴唇动了动,朱玉萝立刻大声道:“不许说!我们朱家皇室,岂是可以受人胁迫的?”
她挺着脖子又向前走了一步,凤目圆睁:“有本事就杀了我,想从我们夫妻嘴里问话,却是做梦!”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仲杰一声冷笑,朝正拿薄刃“螳螂刀”架在朱玉萝脖子上的范青藤下令。
“掌嘴。”
范青藤先是一怔,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待张仲杰又重复一遍,听清他真是让自己去掌临安公主的嘴,这才有些犹豫地拿开螳螂刀,然后挥手一掌,甩在朱玉萝的右脸上。
“啪”。
清脆的声音响彻院中。
李祺看得睚眦欲裂,踉跄一步,悲呼道:“阿萝!”
朱玉萝的嘴角渗出血丝,面颊迅速肿起,她却满不在乎,还用含血的嘴狠狠淬了一口道:“今天他们就是把我杀了,你也不许说。”
张仲杰眉峰一挑,又道:“再打!”
范青藤以前虽也是横行一方的恶霸,但说惹到皇室人物,特别还是鼎鼎大名的大明开国长公主,单只看朱玉萝那份雍容的气度,就已足够让他心颤。
但炼主的命令不可违背,他咬着牙,反手又是一下,打在朱玉萝另一侧的脸颊上。
朱玉萝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甚佳,脸颊的触感柔嫩细腻,就好似剥了壳的煮鸡蛋。掌掴朱玉萝不但使李祺悲呼不止,也让范青藤升起一股怪异的错乱感,仿佛通过朱玉萝,他可把这些曾经只能仰望的天家贵胄踩在脚下。
张仲杰看到范青藤闪动的目光,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嘿嘿一笑道:“怎么样,公主的脸蛋软不软啊?”
范青藤凝视着朱玉萝的玉容,神色逐渐开始变得狂热:“软,不但软,身子还很香呢。”
“驸马爷,我原本是无意冒犯的。”张仲杰故作轻松地负手到身后,悠然道,“只是我这手下平日骄纵惯了,若真对公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别怪我节制不住。”
他朝范青藤打了个眼色,后者立时凑到朱玉萝的颈边,嗅了一口道:“不愧是公主,和青楼里那些婊子比起来,果然有不一样的香气。”
“你想干什么!”李祺长剑指着范青藤,激愤地道,“你再碰她,我先杀了你。”
范青藤再次将螳螂刀架在朱玉萝的脖子上,警告李祺不要轻举妄动,张仲杰则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发话道:“这大夏天的可真热,公主是不是穿太多了?青藤,帮公主宽衣吧。”
朱玉萝的脸色骤然一变,但见范青藤的另一柄螳螂刀划过来,竟是要划开自己的衣裙。
李祺眼见爱妻受辱,心下闪过一个决绝的念头,宝剑相见欢闪电一般攻出,竟是刺向被范青藤控制住的朱玉萝!
强敌在前,又逼他们出卖朱清影,既然左右名节难保,不如先杀死爱妻,再自刎殉情。
朱玉萝和李祺心意相通,立时露出昂然赴死的神色,挺直了身子道:“好相公,快来吧!咱们夫妻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给恶人得逞!”
由于事起突然,张仲杰武功虽高,但因为朱玉萝身处另一个方位,想要阻止已然不及。范青藤见李祺剑光点点地攻过来,知道就算自己此刻抹了朱玉萝的脖子也是无用,但若不将立即她放开,只怕自己也要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剑波及。
匆忙中他猛地在朱玉萝背后一搡,把她推得迎向李祺的剑,同时自己抽身后退。眼见李祺的长剑就要刺进朱玉萝的心口,忽听院外传来一声娇喝。
“爹爹住手!”
正是李静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