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骤起,星月无光。
人们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头顶的夜幕阴沉并非是因战火燃起的浓烟将繁星遮蔽,而是有一大片厚重的乌云将天空覆盖。
东风带来潮湿的气息,携着丝丝寒意,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浓。
要下雨了。
西平侯沐晟字景茂,三十来岁,与风镇岳并骑而行,身穿玄甲,火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随风飘动,深邃的眼眸射出神光,显得英气十足。
在他们身后是阵型紧凑的大队骑兵,粗略估计兵力在十万上下,踏出闷雷般的蹄声,往徐辉祖的大营逼去。
徐辉祖无愧名将风范,见到沐晟大军出现,退而不乱,缓缓收稳阵脚,往东北方向后撤。
沐晟本无意在此地与徐辉祖决战,因此也乐见其主动退走,命麾下士兵进驻其遗留在湖滩上的大营。
风镇岳在蓝桥等人身前甩蹬下马,摘下头盔,看着浑身浴血的几人哈哈笑道:“总算赶上了,幸好没来迟。”
风夜菱心中喜极,但在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之下,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落泪,一头扑到风镇岳的怀里,拼命捶打他的胸膛。
风镇岳扶着爱女的背,目光逐次扫过蓝桥、花语夕和白雪音。
“见过侯爷。”花语夕和白雪音站到蓝桥左右,一齐敛衽,向风镇岳一礼。
风镇岳眯起眼睛,朝蓝桥玩味地一笑道:“怀远啊,她们是……”
蓝桥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也不知风镇岳这一问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兴问罪之师,讷讷地说不出话。
风夜菱把俏脸埋在风镇岳的怀里,娇声道:“她们都是菱儿的姐妹啦。”
风镇岳微一错愕,旋即莞尔,无奈地摇头失笑:“本来还想替你撑腰的,你这么心软,到时候这小子又要欺负你了。”
“他才不敢呢。”风夜菱从风镇岳怀里扭过头,朝蓝桥快速眨了眨眼,示意他配合自己说话,“花儿和雪儿她们也很乖巧。”
花语夕和白雪音二女连忙赔笑,做出“乖巧”的模样,蓝桥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不敢,不敢。”
“爹你看,他怂得很。”风夜菱说着仰起俏脸,又撅了噘嘴,“他好还是坏,反正都是爹给人家选的夫君。”
“是啊,英雄出少年。”风镇岳呵呵笑着,瞪了蓝桥一眼道:“早知道这小子有出息,还是没想到有这么大本事。”
蓝桥一阵心虚,刚想再补充两句,忽觉额上一凉,原来是一颗雨滴落了下来:“下雨了,咱们进去说吧。”
风镇岳把风夜菱稍稍推开,望向不远处原来属于徐辉祖现在则被沐晟占据的大营:“我还有事和景茂商量,你们连场大战,还是先回营休息,我让景茂把军粮分你们一些。”
风夜菱抱着风镇岳不松手,露出小女孩般的娇憨神态,撒娇不依道:“爹爹去哪,人家也要一起去。”
风镇岳拿她没辙,也着实思念爱女不愿和她分开,便带着橡皮糖般的风夜菱一起去见沐晟。
他们父女二人走后,花语夕轻轻叹了口气,露出黯然夹杂着无奈的复杂神色,蓝桥问道:“你也想念弘毅先生了吗?”
“没事。”花语夕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道,“咱们快回去吧,你蓝大帅站在外面淋雨,后面战士就算想进帐避雨也不敢,到时候再淋出病来,累得还是我这个小医仙。”
蓝桥一想也是,一边命军士们各自回帐休息,一边让云河去和沐晟军接洽借用军粮的事。
他和花白二女一起回到关楼,花语夕在上楼时看了看窗外的雨幕,闷闷地道:“我有点累了,今晚让雪儿陪你吧,我一个人歇会儿。”
蓝桥见她确是满面疲惫,点点头,让她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和白雪音进了另一间房。
白雪音点起灯,默然良久才道:“花姐的苦闷,我或许能明白一点。”
“归根结底,她是看到风姐姐与风伯伯那般亲热,风伯伯又那么认可夫君,一家人其乐融融,进而联想到自己无法获得爹娘的祝福,所以才会难过吧。”
蓝桥想起一腔忠勇,却把自己等人视作反贼的李祺,心道如果这个死节不能解开,花语夕将永远无法以本来面目接受爹娘的祝福,这对她的婚姻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白雪音脱去外袍,随意地坐到床边,低声问道:“师兄想练功吗?”
蓝桥正要说话,忽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从窗外的夜空划过,紧接着一声炸雷响彻山间,仿佛地面都跟着抖了一下,撼得人忍不住捂紧耳朵。
“那个,师妹你先等下,我去看看她。”说着他匆匆出门,转到隔壁的房间。
房内仍是没有点灯,花语夕抱着双腿坐在床角,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发怔。
“你没事吧?”蓝桥有些担心地问。
“啊?”花语夕仿佛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刚才打雷,没吓到你吧?”
“没有。”花语夕噗嗤一笑,“自从嫁了某人,我现在早不怕打雷了。”
“倒是夫君你。”花语夕狡黠地一笑,“你和雪儿,这么快就结束了?要不要我给你开个方子补补?”
“什么嘛,我是担心你,你倒拿我寻开心。”蓝桥见花语夕无碍,微感放心,想了想,觉得也不好这就离开,便在床边坐下,握着她冰凉的脚压在自己臀下,让她取暖,同时随意找些话题。
“幸亏风伯父和西平侯他们及时赶到,要不然咱们今天真危险了。”
花语夕眼睛一转道:“你要感谢的不是沐晟,而是你弟弟蓝枫,还有我四舅。因为他们终于战胜了盛庸,取得正面战场的主动权,所以我们才能获救。”
“此话怎讲?”蓝桥愕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战胜了盛庸?”
花语夕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沐晟那么长时间不出兵,怎么偏偏现在出兵了呢?”
蓝桥沉思片刻,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说,沐晟其实是在观察北方战局的形势,只有大王胜了,他才肯来帮我们。”
“就是这个意思。”花语夕点头道,“沐晟先前举棋不定,主要是怕一旦轻易卷入战局,又押错了宝,最后就会满盘皆输。”
“过去两年,四舅兵精善战,南军则拥有兵力和地盘上的绝对优势,双方互有胜负,很难看出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沐晟本已是地位极高的‘云南王’,如非有选对边的把握,怎肯甘冒大险地搅入战局?”
“他远在云南,却能在此时出现在弦月湾,说明他的大军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黔岭。”花语夕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我猜是藏在洪都附近的某处,当时全天下人都在关注四舅和盛庸的决战,所以没人发现他这支队伍的行动。”
“沐晟按兵不动,只不住派出哨骑,打探淮北与京城的局势。当他得知四舅在淮北击败了盛庸后,立刻判断出四舅将成为这场战役的胜利者,所以快马行军至此,为的是在四舅进京前取得一点小小的功劳,以便日后再得重用。”
蓝桥苦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沐晟来救我们,说明大王赢了盛庸,反过来若盛庸赢了大王,沐晟就是来帮徐辉祖了。”
“就是这个意思,当然,风伯伯在其中应该也起到不小的作用,一方面是阻止沐晟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出兵帮助建文,一方面是在得知四舅获胜后,催促他速来救援我们。”
“嗳,好暖呀。”她挪了挪被蓝桥压在臀下的双脚,双眼迷离地道,“夫君,你陪我说了这么久话,快去找雪儿吧,她等得很苦哩。”
“人家困了,想先睡……”花语夕越说越小声,最后头一歪,就闭上了眼。
蓝桥见她面色苍白得可怕,唤了两声也不见她答应,暗想她最近几天委实是心力交瘁,让她睡睡也好,就把她放倒躺平,为她盖好被子。
这时脚步声响起,风夜菱推门进来,一看花语夕的模样,陡地一惊道:“静姝姐这是……旧疾复发了吗?”
蓝桥被她吓了一跳:“什么旧疾?”
“就是她小时候,一旦心神过于操劳,精神耗损太多,就容易突然晕倒,我见过一次,当时她脸色也是这么难看。”风夜菱探至床前,左右拍打着花语夕的脸蛋。
“静姝姐,快醒醒!”
蓝桥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花语夕也对自己讲过她的这件往事,还说她脚上发汗的异味就是那时候徐秋雨给她用药的结果。
“这……”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立刻不安起来,“她会晕多久啊?”
“不知道,好像两三天六七天都有过,但那都是小时候了,隔了这么久又复发,总觉得不是好消息。”风夜菱一边说一边摇晃花语夕的身子,“静姝姐,快醒来!”
花语夕始终没有反应。
“我……有点怕。”风夜菱折腾良久无果后,咬着嘴唇道,“她要是一直醒不来,该怎么办?”
“不能再等了。”蓝桥断然道,“先让风伯伯看看,他要是也觉得小姝危险,就必须立即带她出去。”
“看燕王那边有没有名医能治,要么去京城,实在不行就去北平,听说道衍大师也懂一些医术。”蓝桥急得恨不得背生双翅,最后看向睡相恬静的花语夕。
“小姝,你可千万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