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飞雪,早上的将军府里,银妆素裹,玉碾乾坤,四处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游廊里、院子中间的直道上,三五成群的女子们在清扫着积雪。院子里有两处树枝被积雪压折了,几个仆妇手里拿着柴刀围着大树,劈砍着树枝上残连的树皮,砍断了好将这几根树枝清理拖走。
许莹用过早餐,披着貂皮坎肩,手里捧着暖炉来到垂花门听事。一早就有大堂的书办拿着公文在门外候着,及到许莹桌前坐定,便将公文呈了上来。许莹淡淡地接过公文,逐一翻阅着。
前两张公文是军营扩建营房和建造学堂拨用银两的单子,第三张是在扩充军队新招军士的编制计划,许莹仔细看过,又从桌上取过算盘,将数字拨了拨,便用了印。
“杨书办,明天将营房扩建的图纸和预算草案拿给奴家看看。”许莹对门口的书办说道。
“营房的图纸和预算还在草拟,到时自会呈送府里,时下只是先作筹备,是以拨银较少。”杨书办从容地答道:“至于学堂的建造是开年复工,按将军的时间要求,进度较为紧张,银两所需亦较大……”
许莹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公文。接下来的一张公文是荐任军官的。这次军队扩充,虽然人数尚未招齐,但编制的架子要先搭起来,是以军营拟报了荐任名单。
“军营和大堂呈报荐任名单前应先跟奴家商议……”许莹将这张公文置于一旁。
“许娘子,这是初三晚上,刘先生和丁总爷一起跟将军商议过的事情……”那杨书办解释着。
“初三晚上的庆贺宴?”许莹看了看那杨书办,“酒桌之上的激昂之语,难免挂一漏万,恐失周全……”
“此事待奴家请示将军后再作决定。”
杨书办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许莹目光落到最后一张公文上,却又是关于处罚军营副千总叶书雄的呈文,只是这次的处罚内容将撤职调任改成了罚半饷三月。沉吟片刻,她知道这已是刘必显和军营千总丁有三协调之后的结果了,自己如再拒绝未免太过专横,于是便取了印盖上。
处理完公务,许莹并未离开垂花门,她起身捧着暖炉在门厅内缓步徘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妇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张二嫂带着一个穿着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走上垂花门的台阶,却正是前日在大堂吵闹的尤三娘。
“唉哟我的少奶奶,你这身水貂皮……,得值多少银子啊?”尤三娘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在许莹身上的貂皮坎肩上摸着,嘴里啧啧有声。
“尤三娘,这两日天气寒冷,昨夜又下了大雪,家中的炭火充足么?”许莹微笑着问道。
“少奶奶,奴家租的那破房子,烧了炭火也经不住漏风啊……”尤三娘哭着穷,“哪比得上少奶奶你,在这将军府里,雕楼画栋的……”
这尤三娘入城后就找许莹讨要了银子,自己租了房住,没有住难民营。单身一个中年妇人独居,自然就有那无赖光棍寻上门来招惹,尤三娘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跟了里坊的一个混混打得火热。那混混本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主,搭上这尤三娘一来是偷腥,二来也是向女人手里弄点钱花,是以这尤三娘隔着三两天就来找许莹讨钱回去养汉子。
许莹对她是烦不胜烦,只是一时不便翻脸,只能费点小钱打发,平时能避则避了。但今天却是许莹主动要张二嫂找这尤三娘来,见了面便嘘寒问暖,怎不让那尤三娘心花怒放。
“尤三娘,这点银子你先拿去添点炭火吧。”许莹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尤三娘,“住的房子嘛,以后奴家给你找间好的。”
“唉哟,少奶奶,你对奴家可真是太好了……”尤三娘嘴里唱着谢,心里却是一阵冷哼:若不是老娘有人指点,来这人多口杂的大堂里吵闹一番,你会把老娘放在眼里?
“应该的。以后三娘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许莹淡淡地说。
大街上人声嘲杂,行人如织。有几间店铺的门口堆着雪人,开门晚的店家还在扫着自己门前的雪,三五成群的孩童在街面上跑跳着,互相扔着雪球打闹嘻戏。
尤三娘揣着那五两银子,由张二嫂送着出了角门。走在大街上,她心中不禁一阵得意,走路都有点飘然摇摆了,浑没注意在她的身后,一双桀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杨铭睁开眼睛,感觉墙顶花孔透进来的光亮白晃晃的,那是大雪天映着天光的特有色调。
“你醒了……”身边躺着的韵秋幽幽地说。
“哦,我醒了。”杨铭扭头看着韵秋,“你没有做掉我……”
“我知道,是你腿上有伤,不方便做……”杨铭又开始对韵秋嘻皮笑脸。
韵秋冷艳的脸上微微一红,没有接杨铭的浑话。
“你啥时候醒的?”杨铭问韵秋,“昨夜睡的好么?”
韵秋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夜里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先是被杨铭搂着轻薄了大半夜,到下半夜杨铭呼呼睡去,韵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两个人睡觉还是比一个人暖和啊……”杨铭说着,侧了个身,又把韵秋搂住了。
贴着韵秋的脸,杨铭一边吻着她,被子里的手也开始在韵秋身上游走起来。
“嗯……”韵秋呻吟了一声,杨铭抚摸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腿上的伤口。
“这伤……,真不是地方。”杨铭嘻皮笑脸地说:“我要起去撒尿,你去不去?”
“你自己去吧。”韵秋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起床过了。”
杨铭翻身下了床,披上他的褶袍子,前去拉开了房门。一阵寒风扑进屋子,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的亮堂。
“韵秋,你看,好大的雪!”杨铭回头对韵秋大叫起来。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天天都下雪……”韵秋冷冷地回了一句,目送着杨铭出了屋子,心里不知怎么却扑扑地跳了起来。
片刻功夫,杨铭又回到房里,嘴里念叨着:“好大的雪……,韵秋,有首诗怎么形容的?你听过没……”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迎风一泡尿,遍地黄窟窿。”
“什么歪诗?!”韵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冷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抹红晕。
杨铭看着韵秋,目光有些发怔,“韵秋,你笑起来好漂亮……”
韵秋低下头,收起了笑容,不理睬杨铭的奉承。
“今天不跑操了,我们去弄东西吃。”杨铭走到床边问韵秋:“韵秋,你想吃什么?”
“随便。”韵秋低着头轻轻地说。
“可没有随便这个菜……”杨铭追问着,“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要厨房去做。”
再三询问,韵秋低着头只是不吭声,杨铭没法只好自己出去了。
门带上了,但是没有落锁的声音。韵秋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一阵颤动,但最终却还是归于沉寂,她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冷清,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了,一阵难以割舍的眷念伴随着孤独的感觉在韵秋的心里升起。韵秋咬着牙,极力地想摆脱这种感觉,但是偏偏剪不断,理还乱,心中酸酸楚楚的感觉缠绕得更紧更密了。
一声叹息,虽然只有一刻多钟的时间,韵秋却觉得像等待了一年那样漫长。终于,杨铭提着食盒回来了,在他跨进屋子的那一刻,韵秋感到自己纷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来,吃东西吧。”杨铭将食盒放到床头上,取出里面的各种食物。
“春卷、小米粥、肉包子、油条、豆汁……,你要吃什么我拿给你。”
杨铭说着,却发现韵秋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杨铭问。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韵秋忽然问了一句。
“这……”杨铭手一抖,碗里的豆汁差点荡出来。
“男人,都是虚情假意,没一个好东西!”韵秋见杨铭愣着不做声,幽幽地说。
校场的难民营里,一夜大雪,窝棚被积雪压倒了一大片。所幸窝棚的搭建之物只是些木头、油布和稻草,倒还没有什么人身伤亡发生。失去“家园”的难民们欲哭无泪,七手八脚地在倒塌的残墟里扒搭着些许家什物件,大批的军士从对面的军营赶了过来,加入到清理重建的劳作之中。
刘必显和丁有三在难民营里巡视着,一路上,时不时有难民围过来哭诉。看着这些饱受苦难的难民,刘必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丁总爷,把军营的粮食拿一部分出来,每个难民按人头发五斤粮食。”刘必显对丁有三说:“若有不足,我回去再给丁总爷调拨过来。”
城里的难民有一万多人,每人五斤粮食,那就是五六百石(明代一石为153.375斤)。丁有三心中有些不舍,但刘必显发了话,他自然也不会反驳。
“刘先生真是菩萨心肠……”丁有三赞叹了一句。
长叹一声,刘必显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两名军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丁总爷,许娘子来军营了……”两名军士跑到刘必显和丁有三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着。
刘必显和丁有三对视一眼,两人赶紧返往军营。
军营里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地面上还有一些薄薄的凝冰,一堆堆比人还高的雪拢在各处角落里堆集着。一身紫色流彩暗花织锦褙子,肩上披着貂皮坎肩,手里捧着暖炉的许莹盈盈而行,在这全是男性的军营里显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承蒙夫人赐银,标下实在愧不敢当……”跟在许莹身后的军营副千总叶书雄恭敬地说道。
“叶总爷不必推辞。”许莹温和地说:“是奴家行事不慎,累得叶总爷受罚了,奴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早上在垂花门许莹批准了对叶书雄的处罚,她惟恐叶书雄因此丧气,所以特地来军营向叶书雄赠送了五两银子,一方面是作为补偿,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支持打气。
“标下愿为夫人效力!”叶书雄语气坚定地说。
许莹微笑地点了点头,“扩充编制,增招兵员之事,叶总爷多操些心,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告诉奴家。”
“是!”叶书雄躬身应诺道:“请夫人放心,标下一定殚精竭虑……”
刘必显和丁有三远远地赶了过来,看到许莹和叶书雄在一起说着话,丁有三不禁眉头一皱。
“问许夫人好!”刘必显近前拱手含笑,“如此寒天雪地,夫人亲自视察军营,将士们定然大受鼓舞。”
“刘先生,奴家……”许莹微笑着向刘必显还礼,话音未落,目光却落到墙角行过的一个军士身上。
“站住!”许莹扭头盯着那个军士,冷冷地喝道。
那军士打了个颤,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转着,正是那刚刚回归军营的乌老二。
刘必显、丁有三和叶书雄等人的目光也跟着许莹落到乌老二身上,却不知许莹所为何事。
“来人!”许莹脸上泛起杀气,“把他拿下!”
跟在后面的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扭住了乌老二的胳膊。周围的一些军士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纷纷围了过来驻足观看。
“许夫人,这……”丁有三急忙上前,拱手向许莹试问。
没等许莹开口说话,那乌老二扑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乌老二一个劲地磕着头,额头碰到地上蹭破了油皮,渗出来的血渍沾着几撮残雪,那模样是又可怜又可笑。
“乌老二,怎么回事?”丁有三厉声喝道。他只知道乌老二为着偷马肉的事跑出去躲了几天,就等着禁闭室建好将这家伙多关些时日,却没想到乌老二和许莹之间竟然还有什么过节。
“回丁总爷的话,小的以前在俘人队里,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冲撞了夫人……”乌老二又重重地对丁有三磕了几个头,“小的知错了,求丁总爷开恩,求夫人开恩,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报效丁总爷,报效夫人……”
这乌老二本是个粗人,但这几句话说的却是既得体又流利,竟不知从何处学来。
丁有三脸色缓了缓,既然说是公然冲撞,那也不过是些礼数不周的举止,最不济也就是发生些打骂行为罢了,断不可能有其他出格的事情。
“夫人……”刘必显凑近了道:“俘人队里不比平时,大家都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互相之间失些礼数也是常有的事……”
“依学生看,此人既已知错,过去的事就不必追究了。”
许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乌老二,鄙夷地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