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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节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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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节女

段思德跟在后面一阵追赶,从校场出来,经过南北大街,转入府署街口,一路只能看到杨铭的马屁股。进了角门,他下马喘出几口长气,心中不由大感奇怪。

“将军怎地马术勐飞勐进了?今日这马跑得可真够快!”

唤军士过来牵马喂食,四处巡看一圈,检查了岗哨和流动哨,他这才回到前院东边的值房休息。

驻守府署的中军连只有半个连的兵力,两个排的人马还要轮流到校场参加训练,留下来负责警卫的只剩一个排的三十来人了,遵化城刚刚收复,城内环境还比较混乱,首脑机关的安全自是不能大意。

中军连人员都住在前院东边的两排房子里,虽然西边的房屋居住条件相对更好一些,但府署毕竟是朝廷二品官衙,时下的巡抚是伪官,衙门却是真衙,段思德在明军里干过,基本的等级观念还是有的,他也不敢太过托大。

铜盆里生起炭火,泡上一壶茶,段思德歪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摸肚子,刚才在校场跑操之后吃得太饱,喝茶感觉有点撑。

门外传来求见之声,一个人影走进值房,满脸堆笑,却是那贾家老仆李自明。

“小的给段爷请安。我家老爷差小的过来,有急事请段爷帮忙。”

“什么事?”段思德狐疑问道。府署前衙仍由贾维钥坐堂办公,中军连的警卫重心在后宅,与大堂联系不多。

“城里迁安和滦州的两拨难民,为争住所打起来了,人数太多衙役们管束不住,贾老爷请段爷带兵前往弹压。”

遵化和顺义的情况不同,顺义是不战而降的,所以后金军进城基本没怎么杀人,而遵化则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抵抗,后金军入城后便大肆屠戳了一番,从史料估计,杀的人可能有好几千,因此城内产生了很多空屋。另外,按后金军的常规操作,他们将校场周边的居民驱逐,腾出房屋供自己住宿,这样也人为制造了很多流民,那些空屋被流民占了一部分,剩下的用来安置难民就颇为拮据了,发生一些争抢之事是难免的。

段思德眼睛一瞪,喝道:“这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的兵是给你们打杂的么?”

那李自明陪笑上前,将袖中的物事往他怀里一塞,说道:“安置难民是将军吩咐的重任,事情紧急,还请段爷多多帮衬。”

段思德手头一称,递过来的银子估计有七八两份量,哼了一声,喝道:“将军一片仁心,收留难民,原是天大的恩德,老子倒要去看看,是哪些刁民敢在城里闹事!”说罢胳膊一挥,唤人将校场训练的军士召回,点齐了人马,由李自明带路往南城去了。

西厢房门口,三四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吵闹要见将军,那管事郭大娘在一旁好言劝慰,附近的游廊里,成群的女子们聚在一起驻足观望。

杨铭穿好了衣服,开门出来,那丫环楚云也跟随身后。

“何事在此喧哗?”他目光扫视面前的几个女子,皱眉问道。

为首的一个女子年岁甚幼,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螓首蛾眉,脸上带点婴儿肥,上前敛袂一福,正色说道:“民女杜氏,感谢将军搭救之恩,唯有一事不明,尚要请问将军。”

看这小姑娘郑重其事的样子,声音却又颇带稚气,杨铭不禁一阵乐呵,拱手说道:“不知小姐有何见教,杨某洗耳恭听。”

那杜氏怔了怔,似乎对他的语气态度感到有些意外,略一迟疑,说道:“民女们都是良家女子,不知将军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这个……,我没有关你们。”杨铭斟酌说道,“在下只是仰慕各位小姐美貌,不忍各位在外面颠沛流离,是以特请小姐们在此安养休歇,并无其他恶意。”

几个女子闻言不禁脸上一红,那杜氏紧咬了一下嘴唇,大声说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将军的好意民女们心领了,民女有手有脚,自己能养活自己,请将军放我们出去!”

“出去?”杨铭皱眉道,“外面的日子可不好过,一天只有一顿饭,又冷又饿的,我可不愿你们去受那个苦。”

“再苦再累,我们也心甘情愿,请将军顾全民女们的清誉,放了我们,民女感激不尽!”

见这女子态度坚决,杨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向郭氏吩咐道:“郭大娘,给她们每人发半两银子,送她们离府。”

郭氏欠身领命,急忙取了碎银来给女子们,别的女子都接下了,唯有那杜氏坚辞不要。

“不要就算了。”杨铭心中不悦,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小杜氏带领三名女子向杨铭整齐地一福,转身离去,经过游廊时她停住脚步,向那里观望的女子们喊道:“姐妹们,将军答应放我们出去,还有哪位姐妹要走的,现在就跟我走!”

女子们都不吭声,有人低下了头,暗自垂泪,杜氏跺了跺脚,扭头便行,人群里一个女子冲了出来,面带泪痕唤道:“杜慧,我跟你走!”

杜慧点了点头,道一声好,牵了女子的手一同向垂花门行去。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杨铭默然无语,楚云蹙眉说道:“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将军好心收留她们,竟然——”

“就你知道好歹?”杨铭盯了她一眼,不耐地吼道。

楚云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杨铭自知唐突了佳人,赶紧又楼住她抚慰不已。

郭氏随五名女子到了垂花门,跟门外守卫的军士打过招呼,一直将她们送出前院角门好远,她眼中含泪,拉了杜慧的手说道:“好姑娘,有志气!”

“姑娘们出去之后,一定要到城南寻找各自乡里的父老,跟在乡亲们的身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现在城里很乱,姑娘们千万小心,切莫被坏人诓骗了。”

“老身人微力薄,帮不了姑娘们什么——”

她从头上拨下一支银簪,递到杜慧手里,“这簪子也算是半两白银,是老身给你的,不是将军的,请姑娘万莫推辞。”

“郭大娘,这几日里多谢照拂,恩情永不敢忘。”

杜慧推辞不过,接下银簪,跪地道谢不已,郭氏扶了她的胳膊,相对垂泪。

北边的街上,一骑骏马缓缓行来,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短装,腰间佩戴双插,肩后背了步枪,远远地看到这离别的一幕,冷艳的脸上不由泛起几分谔然。

※所谓双插是指弓壶和箭囊,因为弓插在弓壶里,箭插在箭囊内,故合称双插。

南城大街人来人往,墙角巷边,衣衫褴缕的难民或蹲或坐,眯了眼睛晒太阳,有人破木碗里还剩一点米粥,端在嘴边小口地呡食,随杜慧一起的四个女子都比她年长,但却不似她这般有主见,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而行,内心一片茫然。

杜慧稚气未脱的脸上强作镇定,寻了街边一个看似比较老成的人上前作礼问道:“奴奴请问这位老伯,可知迁安的难民在哪里?”

那人抬头打量了女子们一眼,她们身上整洁漂亮的衣裳让人一时难以拿捏身份,便伸手指了指说道:“就在那边,还有那一片巷子里都是。”

谢过对方,杜慧带女子们向他所指的方向行去,刚转过街口,就看到一队官兵挎刀持枪,军容肃杀,街道两旁抱头蹲了黑压压一熘的难民,手持铁尺的衙役来回巡看,遇到不顺眼的,就踢上几脚,大声喝骂。

她皱了皱眉头,带领女子们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寻向另一边的巷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跟随进了巷内,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问道:“几位姑娘可是在寻什么人?”

杜慧看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白净,身上的衣服也还周整,不似什么坏人,便福了一福,说道:“我们是迁安的难民,来这里寻找乡亲,这位大哥可知他们住在哪里?”

男子喜道:“倒是巧了,小人也是迁安的,不知几位姑娘是迁安哪里的?”

“奴奴是迁安城里的,家父是塾师秀才。”杜慧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瞥了身后的女子们一眼,她们并非都是迁安人氏,若照实说来恐怕会被难民群体拒绝,不禁一阵犹豫。

好在那男子倒也并不在意,说道:“原来是城里的姑娘,怪不得行仪周正,几位姑娘请随我来,小的带姑娘们去见乡亲。”

说罢便在前头引路,带杜慧几人东拐西行,越走越偏僻,到了深巷的一处后院,推开虚掩的木门,笑道:“便是这里了,姑娘们都进来吧!”

进了院子,杜慧四下打量,却见里面空荡荡的,颇不似难民栖身之地,心中生疑,正欲发问,院子北边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几个汉子围在火盆边烤火,那火盆上面还吊了一口铁锅,锅里煮的食物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开门的汉子看到几名女子,眼睛一亮,喜道:“葛腿子,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哪弄来的这些货色?”

那葛腿子哈哈一笑,说道:“今儿运气好,一上街就遇到这几个雏儿,真他娘的又白又嫩!”

杜慧闻言一惊,知道必是遇上了歹人,敛袂一福,正色说道:“我们是来寻乡亲的,不意叼扰了各位,且容告辞。”说罢便欲转身出门。

“想走?!”屋内一个汉子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面目正对院子,一只手拿了块肉在嘴边啃,另一只手腰间一摸,嗖地一把短刀飞了出来,扎进院门的背面,那刀尖入木一寸深,强大的冲击力将门磕得合拢在门框上。

几个汉子发出一阵豺狼般的笑声,掷刀汉子旁边的一人站起身来,手里提了一把顺刀踱出门外,朝女子们上下打量几眼,回头说道:“老大,这几个妞还真是不错,咱们玩两天把她们卖了,收了银子回陕西去!”

“这年辰,几个女娃子能卖多少钱?”掷刀汉子站了起来,体态甚是雄壮,棉衣领口露出肩头皮甲的一角,看样子是个乱兵。

“银子咱们再想办法弄,回乡时把她们带上,一路玩够了还可以当粮食。”

“掌家的,还是留一两个吧。”那面目白净的葛腿子盯向女子们,猥琐的目光里似有几分不舍,“这几个妞,啧啧,杀了可惜!”

“那就把你杀了吃肉!”掷刀汉子冷冷喝道,吓得葛腿子全身打了个哆索。

几名女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身体禁不住地颤抖,杜慧从袖中取出银簪,双手捧了,哀求道:“几位大爷若缺盘缠银子,我们身上带的这些便请拿去,只求大爷放我们走,我们决计不敢声张一言半句!”

“驴毬子的,身上还有银子?!”

手提顺刀的汉子骂了一句,几人又发出一阵狂笑,他刀尖指向女子们,喝道:“给老子扒了衣服搜!”

另两个汉子也从屋里窜了出来,其中一人笑道:“他奶奶的,上次那女的银子藏在哪里?戳得老子毬头子疼,今天老子倒要好好搜一搜。”

杜慧挺身护在几个早已面无人色的女子身前,手里的银簪转而对准自己的喉咙,厉声喝道:“你们——你们不要过来,奴家宁死也不受辱!”

那汉子满脸狞笑,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扭,那银簪便掉到了地上,另一只手往她衣领扯去。

这时,只听彭的一声,院子门被踢开了,一个面色冷艳的女子出现在门框里,腰悬双插,肩背步枪,柳目凤目含威带怒。

院内的几个歹人顿时感觉有点迷茫,如果踢门而入的女子没有这身弓箭,就凭那艳丽至极的容颜,保不定他们又会是一阵狂笑,但眼前这势头,显见来者不善。

“大胆鼠辈,竟敢如此猖狂!”

韵秋一声吒喝,大步向前,弯弓搭箭,绷的一声弦响,八力弓射出的箭失近距离穿透了杜慧身前汉子的大腿,那歹人啊的一声,吊了一条腿疼得真蹦,嘴里哇哇乱叫。

“点子有弓,并肩儿上!”

屋内那乱兵一声大喝,抄起一支长柄眉尖刀握在手里,扑将出来,身形颇为矫健。

葛腿子和另一个汉子嗖地拨出短刀,一左一右扑向韵秋,韵秋手起弦落,连珠快箭射出,两人胸膛被利箭穿透,跌倒在地。

见此情形,顺刀汉子的脚步迟疑了,目光闪烁,似是自知难挡弓箭,在寻找退路。这时,带血的刀尖从他胸前透了出来,巨大的冲力顶着他直向韵秋扑去,原来那乱兵从屋里窜出,从后面拿他当人盾拦箭御敌。

韵秋一手拨开头顶落下的顺刀,身体敏捷地后退,闪避透刺过来的长柄刀尖,那乱兵连声怒吼,双手推刀突进,彭的一声,刀尖刺入门板,他飞起一脚踢到刀杆上的人体背部,那痉挛的尸身便如肉串一般挤向对手,扑乱了韵秋手里的弓箭。

乱兵松开握持长柄眉尖刀的双手,从门板上拨出之前射入的短刀,逼住韵秋,现在双方近在迟尺,对手的弓箭无法拉开发射,面前这个剽悍的女子已是砧上之肉,他兴奋得两眼通红,脸上暴出狰狞的笑,手中的刀狠狠地向韵秋的脖子划去。

只听呯的一声,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震,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消失在胸前破开的洞口之中,手里的短刀掉落在地上,血红的眼睛向那枪声响处瞥视,却见对方握了一把手铳,以收肘姿态贴腰发射,黑洞洞的铳口隐隐飘散白烟,铳管前端蚀印的“USP”字标给他临死前留下了终生的疑惑。

弹压了难民的纠纷,段思德带兵回到府署,进了值房,摸一摸怀里的银子,心中甚感得意,桌上的一壶热茶已经凉了,他也不嫌弃,倒了半碗茶水,咕冬地喝下几口,便坐回椅子上烤火打盹。

迷迷湖湖中,门外传来冷峻的女子声音:“段连长——”

段思德一愣,起身看去,却见韵秋娇俏的身影站在台阶之下,阳光从屋檐洒下来,照到她冷艳的脸上,似是抹了一层红晕,他顿时身子一阵发酥,颤巍巍地走出门外,躬身抱拳问道:“佟……佟娘子,找小的有何贵干?”

“有一事请段连长帮忙。”

这次段思德也不要什么银子了,忙不迭地答道:“佟娘子有什么吩咐,段某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韵秋闻言不禁扑哧一笑,说道:“也没别的什么大事,适才我救了几个迁安的难民女子,想请段连长把她们送到乡亲那里妥善安置。”

笑者无心,看者有意,段思德眼神直愣愣地盯视那美艳至极的笑容,嘴巴张得大大的,竟一时忘了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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