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你觉得王洽与陆扬,谁是谁非呢?”王洽、陆扬离去后,崇祯闭目道。
“启禀陛下,老奴觉着,小陆大人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殿内除了崇祯,便只有王承恩了,崇祯总不可能是在自问自语吧,所以王承恩虽然不敢妄议朝事,但不得不开口。
“老滑头”,崇祯笑骂道,“我问你,他们俩谁是谁非?你却避而不言,不直接否定王洽的话,而只说陆扬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意思是也不完全肯定,留了很大的余地。你说起话来,倒是滴水不漏啊”。
“朝事,老奴不懂,不敢妄议”,王承恩陪笑道。
“朕觉得陆扬确实是个有见识的人”,崇祯道,“所谓胡虏无百年之运,朕先前跟王洽一样,倒是太执念这句话了。草原上,各种部落,此起彼伏、此衰彼兴,是不会消停的。拿本朝来说吧,太祖时,便有北元残余,后来经过太祖、成祖的相继北伐,将北元打垮,后来便又有了瓦剌,瓦剌崩溃了,又有了鞑靼,现在鞑靼也衰落了,没想到,建州女真又成了心腹大患。还真是没个安宁的时候啊”。
“陛下说的是”,王承恩附和道,“不过,朝廷在陛下的执掌下,内肃阉党,外御夷狄,内有像陆扬这样的后继才俊,外有像袁崇焕这样的封疆大臣,大明重振,可计日而待矣”。
“说得好,袁崇焕这次一炮轰伤了努尔哈赤,他死或不死,不管怎样,内乱是必不可免的,看来,无论如何,女真都要消停一阵子了,虽然我们不能以为万事大吉,但至少还是可以缓一口气了”,崇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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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明满朝上下都以为可以缓口气时,辽东又出事了,努尔哈赤在病中,命令其年仅十五岁的第十四子多尔衮,率领一万女真金国军,再次南下,突袭了宁远外围,将几个军寨夷为白地,还趁着冬季已来,海水结冰,踏过冰面,血洗了与宁远隔海相望的觉华岛,岛上的九千大明军民,全部被杀戮,粮草、辎重,悉数被多尔衮掠夺一空。
觉华岛被洗劫,有两个后果:第一,多尔衮替女真抢到了必要的过冬物资,同时为他自个儿积攒了声望,显然这是努尔哈赤在给他造势,看来,努尔哈赤确实有意于多尔衮;第二,觉华岛被洗劫,宁远麻烦了,先前袁崇焕将重要物资,全部屯在了觉华岛上,现在没想到,袁崇焕刚离开宁远,到山海关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结果,他前脚刚走,多尔衮后脚便断了宁远的后勤供给,宁远陷入了麻烦。
不过,觉华岛被洗劫,不仅没有降低袁崇焕的声望,反而进一步推高了这种声望,民间都在传,你看,袁崇焕守宁远时,努尔哈赤都打不下,如果不是看袁崇焕走了,女真人哪里敢来,还来干了这么一票大的。所以,结论是,辽东不能没有袁崇焕,一刻都不能没有他。甚至还传出了这样一句民谣:国不可一日无君,辽东不可一日无袁崇焕。
既然袁崇焕的呼声已经如此之高,自然也引起了崇祯皇帝的关注。于是,皇帝下旨,诏袁崇焕回京述职、陛见。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前宁前道兵备、现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辽东巡抚袁崇焕,来到京师,准备登阁面圣。同时被召见的,还有辽东经略高第。
此次,召见袁崇焕的地点是“平台”,“平台”在“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而与乾清门相对。“平台”乃皇帝召见封疆重臣的地方。“平台”上,有皇帝、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东厂督公曹化淳、御马监提督太监高起潜、英国公张维贤、成国公朱纯臣、内阁首辅韩、内阁次辅钱龙锡、内阁大学士李标、成基命、兵部尚书王洽、兵部左侍郎傅宗龙。会议上不是阁老,便是勋贵,最低也是部堂高官,唯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陆扬,陆扬不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结果也被皇帝诏来列席会议。不过,依例,翰林院修撰主要是掌修国史、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文稿等事宜,其中记载皇帝言行也是其重要的一项执掌,所以诏他来,也不算违制。于是,陆扬在此次“平台召对”中,相当于后世的会议秘书与记录速记员。其实,本来这活也轮不到陆扬,只不过,崇祯帝上次听陆扬对军务、战略侃侃而谈,觉得他或许有点用,便让他过来列席了。
待大伙都落座后,崇祯微微点头,便有侍高喝道:“宣辽东经略高第、辽东巡抚袁崇焕觐见”。
看到大伙都肃然而坐,作为会议秘书的陆扬,抱着一沓纸薄,另一只手还拎着根毛笔,立在那儿,哀叹不已,心里暗暗腹诽:反正都坐了,难道还差我这一张椅子呀,非得让我站着,不就是看我级别低嘛。可是,你们又不用写字,椅子、案几整那么齐备干嘛?反倒是我这个做速记的,却得站着。得了,只好站在那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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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辽东经略、巡抚,高第与袁崇焕,一前一后,来到了“平台”下,伏地跪下,齐声道:“臣高第,臣袁崇焕,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崇祯轻轻道。
“谢陛下”,高第,袁崇焕再施一礼,缓缓起身。
两人平身后,“平台”上上下下,包括陆扬在内,他们关注的焦点,都不是那蟒衣玉带的辽东经略高第,而是袁崇焕。对于崇祯他们而言,袁崇焕是新近崛起的辽东巡抚,对于陆扬而言,袁崇焕则是耳熟能详的民族英雄,是明朝的希望所在。无论是《明史》,还是《明史纪事本末》或《明通鉴》,都说得很清楚,袁崇焕乃大明的“长城”,若不是崇祯自毁长城,满洲八旗十有八九是入不了关的,作为一个后世的汉家儿郎,岂会不知袁崇焕的大名呢。
“对于此次觉华岛被洗劫,你们有何说辞?”崇祯帝问道。显然,这是在追究责任。
“微臣以为,此事,主要归咎于袁自如的刚愎自用”,高第瞪了袁崇焕一眼,说道。“自如”是袁崇焕的别号。
“此话怎讲?”崇祯眯了眯眼,问道。
“启禀圣上,袁自如将宁远的粮草、辎重,绝大部分屯于觉华岛,这才引来了女真人的觊觎。毕竟觉华岛乃是一个近岸海岛,只要凛冬一至,冰封海面,几乎无险可守,如何能抵御女真铁骑的肆虐”。
“袁卿可有自辩?”崇祯帝转而望着袁崇焕,冷然问道。
“回圣上,将宁远的粮草、辎重,屯于觉华岛,乃辽东成例。因为,宁远的补给,主要是仰仗于山东的登、莱两府的转运。此种转运,乃是海运,自然直接运抵并屯于觉华岛,等到辽东无警时,才会成批运入宁远。而最近几个月,女真人活动频繁,微臣唯恐粮草、辎重在陆路上被截,所以才不敢运输”,袁崇焕伏地道,“更何况,往年,觉华岛附近水域还要一个月后才会结冰,却不曾想,今年海面的冰封,竟然提前了一个月的时间。所以,这才有了女真人踏冰渡海,劫掠觉华岛的事情”。
听到袁崇焕的辩解,崇祯未作任何表示,但陆扬在心里狠狠地感慨了一下:原来这便是“小冰河”时期到了,唉,真应了《冰与火之歌》里那句谶语般的死亡格言啊“凛冬将至”(wintering)。
所谓“小冰河”时期是明朝末年出现的一个极大的气象灾难,明末清初《阅世编》《庸闲斋笔记》《明史五行志》《清史稿灾异志》等文献中都有提到这个异常的气象问题。“小冰河”出现后,气候骤然趋于严酷,气温急剧下降。而且,在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不光辽东、华北冰雪不断,连江南都是鹅毛大雪纷飞不停,乃至于甚少降雪的福建、广东,都狂降暴雪。此外,就连长江竟然都罕见的冰封了,江南一带的运河,更是冰厚达三尺有余。
“小冰河”带来的气候异常,让粮食大幅度减产,由此引发了社会的剧烈动荡,部分历史学家甚至认为,“小冰河”时期的出现,是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小冰河”让明朝内部稳定的社会结构趋于崩解,没法生存下去的农民不得不揭竿而起,找一条活路,农民战争此起彼伏,明政府疲于应付;另一方面,长城外的女真人、蒙古人受到了更大的影响,他们的牛、羊纷纷冻死,草原凋敝、游牧荒废,不得不加剧了南下劫掠的频率与程度,这无疑又加重了明朝的边事。最后,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压力下,明朝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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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为将者,岂能光靠气运?!”高第冷笑道,“冬日已至,无论海面有没有结冰,你都应该想到,它已经出现了可能的危险。不管怎样,你应该克服困难,提前转运觉华岛的粮草、辎重,并转移岛上军、民。怎可一出了事,便推诿于气象异常呢?”
“高卿所言也有些道理,袁卿可还有自辩?”崇祯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