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风度翩翩、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朱由检突然想起了他皇兄的临终之言,其中第三句,便是有关陆扬的,而且那封孙承宗给天启皇帝的奏疏,分明将陆扬赞扬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人而已。
于是,朱由检再开金口,询问道:“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阉党?”
虽然,昨日在“南台”,朱由检与魏忠贤才刚刚发表了联合声明,强调相互之间的友谊,但谁都知道那是扯犊子,只不过是魏忠贤没有办法,王朴反水了,死守着京师九门,阉党的援军进不了京师,他如果死磕,必然会被英国公的勤王军乱刀分尸。
而朱由检呢,也是一样,昨日被困在“南台”,命都差点没有了,能混过去那关,便先混过去再说吧。何况阉党势大,满朝文武,上上下下,几乎都是阉党分子,想动手,他也得掂量掂量,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权力大地震。他不是他的先祖,他毕竟没有太祖皇帝朱元璋那样的气魄,去搞“蓝玉案”或“胡惟庸案”,动辄杀掉数以万计的官员,完成权力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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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朱由检的发问,陆扬沉吟片刻,说了一个字“拖”。
“拖?!”朱由检略感失望,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美其名曰和光同尘的和稀泥的法子。
“没错,就是拖”,陆扬坚定道,“阉党,开始时,其实只是先帝豢养的一条恶犬,不过先帝一意放纵,最后不慎反被恶犬所伤。但这不能改变一个基本事实:恶犬的权力,来源它的主人;阉党的权力,来源于皇权,它只是皇权的衍生而已。现在皇权更迭,阉党人心惶惶,如果您现在对他们下手,出于恐惧、出于一致对外,他们会立刻抱作一团,亮出獠牙,狠狠地咬您一口”。
朱由检微微颔首。
“如果殿下您不急着下手,而是拖,那么阉党内部,就会人心浮动,慢慢的,他们会各怀鬼胎,各自产生离心力,阉党,自然而然便会解体。而且,他们还会相互攀咬,想通过出卖别人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只要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投靠您,便会立刻引发连锁反应。他们会纷纷以一个一个独立的身份,争先恐后地向您递交投名状”,陆扬继续道,“到时,您面对的,就不是一个统一的阉党,而是一个个散落的前阉党官员罢了。这时候,您的皇位已经坐稳、权威已经树立,您再想收拾他们,便可以一个一个,轻轻松松,将他们挨个给收拾了”。
朱由检听了陆扬这番析理入微的话,不禁微微颔首,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对人的心理,乃至于人性,有着如此深刻的判断。
的确,拖是一个成本最小、而成功率最大的选择。因为,此时此刻的阉党,已经陷入了一个所谓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的理论指出,在一群团伙犯罪的囚徒被抓起来时,在分离审讯的情况下,如果大伙众志成城,都不肯招认,那么法官很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不得不将他们集体释放,但是如果有一个人率先招认,那么他则会因为立功而获得减刑,而其他人则是满刑。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大家保持集体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人心,或者说人性,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信任。每个人都害怕别人会去提前告密、招认,所以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获得减刑,至于这样会不会让别人被判满刑,则在所不问了。
现在阉党便是如此,如果他们众志成城,皇帝其实压根奈何不了他们,皇帝总不能将这么多文臣武将一股脑全拿下吧,且不说皇帝有没有那样的能力、权力,光是这样的朝局动荡,便是皇帝无法承受的。所以,阉党的堡垒,只能让他们自己从内部攻破,这是成本最低、风险最小的方式。
事情已经谈完,陆扬俯身道:“微臣告退”。
“嗯,你的建议,本王记住了”,朱由检道。不离开灵堂,不去人少的地方,以及对阉党采取拖的战略战术,让其自动解体,嗯,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建议啊,朱由检暗暗道。
“谢殿下信任”,陆扬再次作揖,从容退下,留下朱由检揣着几块烧饼,满怀恐惧地独自在灵堂里守着。对此,陆扬心里略有歉意,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他想到的唯一一个瞬间拉拢两人关系的法子。
人只有在恐惧、无助的情况下,才会绝对地信赖其他人。其实,朱由检已经脱离那种情况了,所以陆扬不得不给他营造出一种恐惧、无助的假象,让他感受到此时此刻陆扬对他的关怀、建议,是多么的及时、重要、意义非凡。嗯,这就是传说中的“雪中送炭”啊。终于,在朱由检的严冬即将过去的时候,陆扬成功地将最后一点炭火出手,送了过去。
不过,陆扬还是低估了朱由检对危险的敏感性,以及他的多疑特性。陆扬的话,让朱由检深深地感受到了可能的危险,不仅宫中的食物,他准备一口不吃,连陆扬给他的那几块烧饼,他也没打算吃,他准备忍饥挨饿,熬过这整整一天。
谁知道陆扬说那么多,是不是只是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呢?万一,致命的毒药,便是那几块不打眼的烧饼,那自己不就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了!朱由检暗暗道。
不能相信任何人,对,不能相信他们。回府后,让王承恩好好验验那块烧饼,如果真的没有问题,那陆扬才真的可以相信、值得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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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啊,老臣来晚了,没能见上您最后一面,老臣悔恨啊”,一阵伤心欲绝、催人泪下的嚎哭声,将朱由检拉回了现实。朱由检回神一看,原来是成国公朱纯臣。
“成国公,节哀”,朱由检作揖道。
“殿下”,朱纯臣似乎这才看到朱由检,满脸戚容、老泪纵横的朱纯臣泣不成声地拱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