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里的街道两边坐满劳累了一天的士兵,他们席地而坐,背靠着关门上闩的店铺墙角,混身土灰血污,个个端着碗粗饭吃着,见大队梁军开进来,也只是转动白闪闪的眼睛看着,没有一丝的表情。他们中有一半是高鼻深目的鲜卑人,也有一些宽额大鼻的匈奴别种,当然,还有很大部分是汉人,其间也混杂着朱异带来的梁军士兵,穿着不同款式的号服。偌大的城里,死一般的寂静。每家每户都关闭着门窗,吹灯熄火,估计元法僧的军队纪律也不是很好,百姓并不与之同心,也不敢夜间外出走动。
人马辗转来到元法僧的官邸前,元略让军队将士们也就地休息,只带了陈庆之、胡龙牙、成景俊等几位主将去拜见元法僧。官邸中早有人进去通报了,元法僧带着朱异和几位亲信的将领出来迎接。
元略等人在门前恭恭敬敬地向元法僧行礼。
元法僧见了元略等人,显得异常地兴奋,走过来抓住元略的手,高声地说:“哈哈哈,元大都督,本帅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啊。”他转过头去,向着自己的将士们喊道:“诸位,看到了吗?元大都督带着大梁精锐来助我们守彭城啦!元鉴小儿,何惧之有啊!”
将士们听他说完,一时习惯没改过来,山呼万岁。元法僧听得正乐呵,转回来见元略等人脸色都不对,赶忙挥手制止他们再喊。
为了缓和气氛,元略连忙向他介绍自己手下的几位将军:“大人,此将为我前军统领胡龙牙,此将为我后军统领成景俊。”两位将军上前,向元法僧施了一礼。
元法僧又大笑起来,说:“果然是虎将手下无弱兵。不错不错,彭城就全靠各位了。”
“不敢不敢。”胡龙牙、成景俊二人齐声道。
朱异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陈庆之看,不怀好意地道:“不知大都督身边这位又是何方神圣啊?”
元略忙对元法僧道:“大人,此乃我大军护军陈庆之。”
陈庆之连忙上前,拜见元法僧,道:“陈庆之见过元大人。”
“好、好。”元法僧道。
朱异忙抢话道:“哟,我当是谁,一时没看清,原来是陈大人呀。陈大人不陪人读书下棋吃点斋饭,怎么也开始喜欢上刀枪上舔血的营生了?前次大人送我等离京,代圣上敬酒,何等意气风发,怎么转眼间也栖身于行伍之间,与我等同槽而食了?失**了?”
陈庆之不去听他的冷嘲热讽,只对着元法僧道:“庆之恐承荷圣恩太过,因而自荐入军中。庆之百无一用,只想尽自己所能,为圣上分忧。至于京城侍读,还是边关御敌,都是一样的。”
元略和成景俊在旁边听得暗暗赞叹。
朱异还想说什么,元法僧制止了他:“唉,有话进屋再详谈。让客人们一直站在门外,有失待客之道啊。各位,请、请!”
元略等人抱一抱拳,随着元法僧一起进入官邸里面。朱异走在最后,眼睛死死地瞪着陈庆之的后脑勺。而陈庆之则屏息凝神,故作不知状。
元法僧的官邸相当气派,富丽堂皇,各种金器玉器,琳琅满目,光亮如镜。整个的规制与用料已经可与皇宫匹敌了,而与城中街道上所见的破败与脏乱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参观中,陈庆之将目光落在一个四折屏风上。屏风用一整块温玉雕成,并嵌以象牙,形成精细而雅致的图案。那图案中有龙有凤。陈庆之细看那龙,瞪眼吐雾,直视头上白日,颇有气势。那飞龙的胸前有片浮云,浮云上赫然伸着一支龙爪,居然有五个爪趾。
陈庆之心中一惊,心想,这不是僭越么?抬头处,正好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了里面另一隔间,隔间内的书桌上有一个龙形玺印。
陈庆之还要细看,元法僧已走过来,手中一件锦衣,忽地一下扔上屏风。锦衣垂挂下来,正好遮住了那条龙,还有那条缝隙。
陈庆之转过头来,元法僧连忙笑着道:“此等劣作,不值得污了陈大人的眼。来来来,我已备下筵席,为大都督及各位将军接风!”说时,眼光从元略等人面前一扫而过,然后深深一躬。
说完,他便带领大家进了另外一间屋,寒暄过后,各各入席。元法僧高高地坐在上首,吃饭并不由自己动身,全由两位侍女负责送到他嘴里,边吃还边劝元略等人。
用餐过后,元法僧将各位梁将又引领到此间。元法僧手下诸将早已等候着。那玉屏风早已不见,换成了普通富家常见的木屏风,上面也不再有那件锦衣了。
人们在堂中坐定,开始商议明日作战布署。
元法僧道:“彭城守军连日征战,师老兵疲,又仓中乏粮,实难固守。幸亏今日大都督率精锐之师来救本帅。彭城安危,所赖大都督。不知大都督计将安出?”
元略道:“元鉴虽然庸碌无为,但兵锋甚锐,一时也不好对付。”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成景俊和陈庆之,“不瞒大人,今日我军前来,本欲在城外扎营,不想却遭元鉴的骑军从后突袭,后军折损无数,伤了元气。依我看,不如先固守几日,待修整完毕,再作计较不迟。”
元法僧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悦之色。
朱异听了元略的话,好象抓到了什么奇闻异事一般,两眼发光:“哦,大都督的大军今天已与元鉴所部交过锋了?不知庆之兄当时在何处?”
陈庆之低头不语。
朱异道:“怎么不说啊?”
陈庆之慢慢抬起头,看了看成景俊,咬咬牙道:“庆之在乱军中险遭不测,幸得成将军相助,策马奔去,才得脱出险境。”
朱异一听,心花怒放,道:“庆之兄果然是一员猛将啊,甘冒矢石,为陛下分忧啊!”
言辞尖刻,听得陈庆之两耳发烫,低头不语。
成景俊道:“朱大人不要岔开话题。刺史大人问的是如何对付城外的敌军,而不是身边的自己人。”
元法僧也道:“对、对。大家还是先放下各自的分歧,同仇敌忾,解决城外的元鉴再说吧。”
朱异哼了一声,忙辩解地道:“既然已经被敌军折了许多锐气,那还是固守不战为上。”然后,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朱异刚说完,元法僧又问陈庆之:“陈大人的意思呢?”
朱异那些伤人的话,令陈庆之心中十分不痛快,心想:如果我也跟着那姓朱的附和,岂不是表明我不如他么?说不定,我说完他就说我是懦夫了。那不行。”想到这儿,陈庆之拱手向元法僧说道:“大人,我以为,应该出战。”
元法僧道:“哦?陈大人以为如何?说说看。”
陈庆之道:“在下以为,固守不战,只是一种保守的想法。大凡是人,取得了一些成就,都是会骄傲的。”陈庆之与朱异对视了一眼,继续道,“今日元鉴用骑兵攻进了我军大营,大胜而归,而彭城守军亦被困多时,败多胜少。元鉴必然志得意满,对我军不以为意,料定我军必不敢出战。此时,我军出奇兵,攻其不备,定能大获全胜。”陈庆之不觉惊讶于自己原来也有这么好的口才。
元法僧点了点头。
元略道:“陈大人,你可知,战场决杀,绝非棋局对弈可比。不能想当然的考虑问题,一旦决策错误,将士们可是要殒命沙场的啊!”
陈庆之一语不发,默然坐着。
元略道:“众将以为如何?”他看了看朱异。
朱异觉得这陈庆之是摆明了跟自己对着来,狠狠瞪了陈庆之一眼,转过头去。
元略又看了看其他将领。
成景俊突然起身,向元略、元法僧一抱拳道:“我军在城外受挫,然后进入城中,与城中所部一起固守,这是元鉴看到的,也是完全能够预料得到的。没有了城外的我部援军,他就无所顾忌,将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攻城上来,见我军只是龟缩,更会提振他的信心及士气。而我军呢,在城中守军的眼里,援军到达后,非但没有提供任何援救动作,反而先自己输了一阵,如今又同样躲在城中。这对他们的士气是一种极强的打击。士气上,彼长我消,兵势上,我守彼攻。形势将对我军极为不利。末将以为,陈大人所言是可行的。趁这种形势还没有成形前,我军必须开城一战,挫其锐气。即使不能击退元鉴,也至少不能让他从气势上压倒我军。”
元略道:“那你倒说说看,如何开城一战呢?”
朱异插嘴道:“恐怕城门刚开,大军刚出,就被敌军包围了。”说完,暗暗冷笑不已。凡是与陈庆之同一战线的,都会受到他的奚落。
成景俊道:“元鉴因怕夜间受袭,将大军远离彭城驻扎。明早必然复来围城。我军趁其大军散布开来,准备围城之际,以骑兵突击,直插中军,再以步军为后继,支开回拢来的两翼敌军。只要骑兵冲动元鉴的中军,令其难以立足,则大军必全线溃退,而此时大都督的主力出击,从后掩杀,必胜无疑。”
这下子,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陈庆之在一旁听成景俊娓娓道来,不觉折服,深感自己的口才还是不如人啊。
元略问元法僧道:“大人意下如何?”
元法僧道:“成将军所言,很有道理。但大都督所部已先失一阵,也是事实。双方各有各的道理,着实难以绝断啊。”元略点头称是。
胡龙牙听不下去,急急地站了起来,道:“刺史大人,大都督。恕末将粗鲁无礼。行军打仗,靠的是将军的指挥,将军言战即战,言守即守,令出必行,何需如此婆婆妈妈,议来议去!刚才听陈大人与成将军所言,末将以为甚当。末将愿提本部人马,明日一早,趁敌军刚刚到达城下时,便击鼓出战,取元鉴小儿首级来见!若师辱兵伤,甘愿受罚!”胡龙牙向两位大人一抱拳,便站在那里不坐下了。
元略与元法僧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边成景俊也站了起来,道:“末将也愿率本部,与胡将军一道出战!不利,则愿一同受罚!”
陈庆之心想,出战的主意首先是自己提出来的,怎么可以只让他们请战,自己不发一言呢?于是便也头脑一热,站了起来:“庆之也愿同二位将军一同出战!不效,则治庆之之罪。”
元略道:“军中无戏言。本都督就准你们三人出战。城中所有骑兵都由你们挑选、调遣!若不能克敌制胜,自当军法从事!你等可听清了?”
“听清了!”三将顿时喜笑颜开,一齐大喊一声,便又坐下喝酒吃肉了。众将哈哈大笑。元略和元法僧相视而笑。
陈庆之也跟着大笑起来,感觉自己跟着沾染了些豪爽之气。唯有朱异在一旁斜眼看着,不住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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