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盛夏,天气愈发闷热。这天晌午过后,一行队伍自北而南,沿着泗水旁的道路向下邳徐徐前行。
路边草丛之中,躲藏着一群逃难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远远的看到这行队伍,都吓得缩在草丛后面,只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张望着。
“奇怪,怎地打的是袁公旗号?”流民之中,一个身材枯槁的老村夫眯着小眼睛,咬着草根,纳闷道。
旁边一个稍微壮实些的汉子,一把拉低了这老者的身子,在他耳边唬道:“四爷爷,您不要命了!万一被他们发现,咱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被唤作四爷爷的老头儿咧嘴一笑,吐掉被嚼的稀烂的草根,没牙的瘪嘴说起话来四处漏风:“那不一样,听说袁公爱民如子,他手下的兵,当不会胡乱杀人吧?”
事关性命,没人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试验这句话的真假。他们伏在草丛中,眼巴巴地看着这支将近三百人的队伍缓缓路过。有那细心的,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示意他看那辆在队伍中间的马车。
这辆马车形制虽简单,但用料很好,油光水滑的梨木被漆得黑亮,小巧玲珑的车身、清脆悦耳的铜铃、钉着铜钉的栅格,在顶盔掼甲的骑士队伍之中,显得那么突兀。
透过白色细纱,仿佛能看到这里坐着的人影。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拂起轻薄的柔纱,只见一张略带忧伤的绝色面庞,在飘动的窗纱后若隐若现。
她的双眉淡如远山,额前秀发随风飞舞,一双明亮的双眼似被阴云笼罩,隐有波光流动,挺秀的琼鼻,香腮因为天热的缘故而微泛红晕,白皙如凝脂的脸颊清丽秀美,嫩滑的肌肤如霜如雪,宛如天仙下凡,让人痴痴凝望,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亵渎之心……
尤其是她峨眉微蹙略带忧伤的表情,使得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心中为之一痛!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从草丛后站了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注视着马车,神情肃穆,浑然忘记了危险。
饥饿的肚皮、残暴的盗贼、疯狂的溃兵,未知的前途,这些都被他们抛之脑后。能目睹这样的美好,即便现在就死去,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然而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的美好,又有什么难关不能闯过去呢?
车内的女子仿佛一道明媚而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被天灾人祸折磨的已经失去希望的人们的心底,那久违了的希望,犹如一粒种子悄悄的萌芽了。
“刘都尉!”在队伍前面的一名校尉摸样的人,示意与自己并辔而行的刘虎注意道路两旁,那些忽然冒出来的人群。
刘虎早就看到了这些面容枯槁,发如乱草的流民。他对身边的袁军校尉点了点头,说道:“无妨,只是些流民罢了。”
那校尉姓田,闻言细细打量了一番,叹息道:“早就听说这两年徐、扬大饥,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这些人看着真是可怜。唉,这乱世之中,人命真是贱如蝼蚁。”
“是啊,不光是大旱,这些年徐州兵灾不断,老百姓哪儿有活路!还是俺们荆州好,尤其是南阳,田大哥你可别不信啊,到了南阳你看了便知!”刘虎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着南阳的种种好处。
田校尉只笑眯眯的听着,若是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插嘴问上几句。
正说话间,突然一阵北风吹来,一片乌云从北方天际急涌而至,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道闪电在乌黑的云团之间闪现,紧接着滚滚雷声,如同在耳边炸响一般。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布满了天空,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打得地面烟尘四起、啪啪直响。又是一个霹雳闪过,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倒下来。
刘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慌乱,他镇定自若的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抬手遮在额前,举目向附近眺望。
“走!去那边!”刘虎伸手一指,一马当先,向那处房屋奔驰而去。
风夹着雨点,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穿着袁军服饰的骑士队伍争先恐后地追着刘虎而去,而一身黑衣外罩明光铠的南阳兵,则依旧保持着严密的队形,将那辆马车围护得密不透风。
待刘虎到了房屋近前,才发现此间的房屋多半已毁于战火,唯有一件小小的偏房,尚可避雨。不过院落挺大,烧的焦黑的墙壁上,还隐隐能看到一些已经干涸变黑的血迹。
“让兄弟们护着马车过来!”刘虎翻身下马,冒着瓢泼大雨,在废墟间仔细探查了一遍,确认此处安全之后,招手下令道。
不多时,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亮的马车,在车夫的驾驭下小心地驶入了院子。
刘虎亲自动手,带着兄弟们将偏房打扫干净,然后拉起帷幕,请甄氏下车小憩。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啊。”田校尉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怕今天到不了任城了吧?”
刘虎抬头看看天色,安慰道:“时辰尚早,等雨小一些就可上路,应该不会耽误的。”
“都尉,不好了!”在院子外面巡哨的骑兵大步走了过来,对刘虎说道:“有一群溃兵向这边过来,看样子有七八百人!”
刘虎和田校尉听了悚然一惊,对视一眼,纷纷招呼部下警戒。
站在废墟的高处,刘虎打眼一看,心中顿时更沉重了几分,只见田野间密密麻麻的冲过来许多乱兵,不少藏身在树林或草丛里的流民被他们驱赶出来,拳打脚踢,甚至拔刀劈砍!哭喊声,哀求声,在风雨声中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悲惨。
“刘都尉,怎么办?”田校尉虽然官职比刘虎高,可临行之前早就被上司交代,要听从刘虎安排,此时形势危急,他不由望向刘虎,大声发问。
刘虎皱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地势平缓,唯有此处废墟尚可凭借,若是匆忙逃走,在这大雨天中,反倒跑不快。
“请田大哥带兄弟们守住偏房,我和南阳兄弟去冲杀一阵。”刘虎当机立断,大声指挥着兄弟们骑上战马,准备列队。
田校尉张了张口,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头,便带着部下将偏房周围保护起来。
雨随风势,如鞭如狂。这片矗立在平原中的废墟,成为乱兵眼中唯一可以栖身的所在,他们乱哄哄地叫嚣着,诅咒着这该死的老天,踢打着骨瘦如柴的流民,向这处院落撒腿狂奔。
忽然,晦暗地天际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尚未等炸雷声响起,就见一队黑色衣甲的骑士队伍,从院落的残墙断壁之间冲杀而出!那明晃晃的护甲被闪电照耀得极为刺目,寒光闪烁的刀锋,仿佛劈开了雨幕,挟带着风雷之声,宛如下山猛虎,直直地冲入了乱军之中!
手起,刀落!飞溅的鲜血喷洒而出,落在雨水汇集成的水洼中,很快染红了这一洼泥水。
马蹄沉重,刀锋雪亮。乱兵们被迅猛出击的南阳骑兵打懵了,傻眼了,然而同伴的惨叫声,金戈相击的撞击声,让他们猛然醒悟过来。
虽然不知道这队凶神恶煞般的骑兵是什么人,但看着不到百骑,杀了他们,抢了战马,说不定就能逃的更远了!
这个念头,在无数人心中泛起,他们叫嚷着,咒骂着,给自己和同伙打气。越来越多的溃兵向这里涌来,凭借最后的勇气和对生的希望,向刘虎等人发起了攻击。
形势急转直下,野地泥泞,战马提不起来速度,冲撞之力便无可凭借,来回冲杀了几次之后,被雨水打湿了重重铠甲的刘虎,喘着粗气,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雨水。
这样下去可不行!刘虎忧心如焚,他看出来这帮溃兵穿着曹军服饰,虽然铠甲破旧,但是人数却越来越多。
“退回去!”刘虎大声招呼着兄弟们,且战且退。
乱兵见敌人后退,愈发猖狂,大声叫喊着,狞笑着,蜂拥而至。
已经有身手敏捷的乱兵,奔跑着高高跃起,想跨过低矮残破的院墙,虽然他马上就被田校尉的部下用长矛捅翻在地,可是越来越多的乱兵,都开始效仿他。
疯狂的溃兵甚至将手里的长刀扔向院中,有个袁军兄弟猝不及防,被长刀钉死在墙边。
形势越来越危急。乱兵们抢夺着院墙后刺出的长矛,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向院子里胡乱投掷短刀和矛头。
大雨瓢泼,杀声震天。
被严密保护的偏房,在乱兵看来一定有极其重要的物事,要么是金银财宝,要么是救命的粮食,反正不管哪样,都值得拼死去抢!溃兵们发疯一般的冲杀,赤红着双眼,早已失去了理智。有那伤重未死的,还扭曲着身体,在雨水中顽强地向偏房爬去,直到被乱兵踩踏成一团肉泥……
刘虎已身受两处刀伤,虽然铠甲结实,伤的不重,却让他意识到,如果再这么死守下去,终究会被乱兵大潮给淹没。
想到自己未能完成使命而丧身于此,刘虎心中又愧又怒。
就在他和田校尉并肩苦战,死死守卫着偏房的时候,天际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
乱兵们仿佛呆滞了一下,有人开始悄悄的绕过院子,沿着泗水寻找藏身之处,更多的人茫然的互相望着,直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渐渐清晰。
“跑啊!追兵杀过来了!”不知是谁,突兀的喊了一嗓子,这下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溃兵们顿时乱作一团,有迟疑着还想攻入院子的,有转身低着头就跑的,还有的干脆跪在泥泞的雨水中,仰天狂笑的……
刘虎心中一动,从院墙后探出头来,只见一彪人马冲杀而来,隐隐的,那队伍中的旗帜上,似乎是个大大的“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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