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过了子夜,秋意就愈发浓重。月已凉,叶正落,连风也一声声地呜咽着,却总有无情者如木、如石,成千的古木与上万的巨石叠成了恢弘的大宅,不为一概人世间的悲喜所动,岿然不语地伫立着。
摄政王府与禁城只相隔着一条天街,朱门金钉、红墙黄瓦,开东南西北四门。由正门而入,中轴线上是一条阔朗的汉白玉大道,云阶玉陛,此为“王道”,专供摄政王与其正妃出入,其余的府内诸人一律只能于偏道行走。沿王道的两侧,每隔十四步设有一座灯柱,莲花柱头上铜座铜窗的灯楼彻夜不熄。路灯连绵至重重宝殿、层层梧桐的薄影间,忽见一间小院,紧挨着修竹万竿和一片梅林,一带清水环绕,院门高悬着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和道堂”三字。这里是齐奢的书斋,也是他处理公务、会见心腹的“签押房”。
房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架图书、两张椅子、一张大桌,桌上一盏海晏河清的书灯与一只白匣,匣子里一摞白皮折子。自齐奢掌权起,为了对抗权势煊赫的外戚王家,便将朝廷的镇抚司改建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报机构,在朝野内外布下了无数特务。这些特务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镇抚司汇总一次,甚至包括西党的诸位吏员凡有重要事务,为绕开王家内阁的耳目,也一概以密奏陈情,全部直接封呈给摄政王齐奢本人。这些折子中全无公折的请安贺节之类,一件是一件。
齐奢全神贯注地持笔批阅着,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件,先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角,一眼扫过去,眼中骤然迸射出精光,“周敦!”
和道堂是处理机密文件的重地,一概人等不得窥伺,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远远在门口侍候着。这时听见主人呼唤,赶忙打起了门帘趋进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紧紧地拧着浓黑的双眉,“你马上派人给我查清楚圣母皇太后的下落。”
周敦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爷,今日一大早两宫太后就带着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进香去了,明日早起还要做法事,夜间就在禅房歇宿,圣母皇太后这会子自然是在寺里。”
齐奢把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摔,“镇抚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细作急报说,窥见圣母皇太后偷偷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怕是准备趁夜离寺。你现在就发动所有人手给我秘密搜查,若不在寺里的话,哪怕把北京城翻个个儿,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着。”
“找谁?”
帘外传进来一声娇笑,就见一位女子掀开了门帘款步直入。她穿着宫中的女官服色,披着风兜,脸容被一副沉沉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五官。但只一听这声音,齐奢就已认出了人来。太监小信子显然也心中有数,满目怯色地随在那女子的身后,深垂着头颅告罪:“王爷,奴才实在不敢阻拦。”
“下去吧,周敦你也下去。”齐奢停一停,紧跟着就变了脸,“你疯了!”他低低地压着嗓子,却依旧显得怒气勃然。
女子一手除去面纱,就露出了圣母皇太后喜荷的一张粉面,两点小小的梨涡刚在她嘴角一闪,就有些许的寒意自眉间透出,一双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过来。
齐奢只好上前来躬身施礼,“臣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婷婷地一转,在桌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又对着他破颜一笑,芬芳如桃花吐蕊,“大隆福寺的门禁可比皇城松动多了,我和玉茗对调了装束,等所有人都睡下,就让赵胜用腰牌把我带出来。少了那些个翟扇凤伞、导引侍驾,果然是一身轻松。难怪姐夫喜欢微服简从。”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回寺里去。”
“我有要事同你说。”
齐奢强压下满心的焦躁,抬手擦了擦口面,“什么事?”
“我想你了。”喜荷举目直迎向对方一脸又惊异又无奈的神情,语气与其说是哀怨,倒不如说是怪责,“这段日子你总不来宫中看我,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齐奢转过头一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字字分明道:“喜荷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这一次如此离谱?你不想想,万一叫王家发现跟踪到这里来,说是‘圣母皇太后夤夜私会摄政王’,安一个‘秽乱宫闱’的帽子,咱们就满身是嘴也辩不清。何况我前一阵就是因为‘微服简从’才让人有机可乘,其他都不论,你把自身的安危置于不顾,可也太托大了。”
喜荷见他出言关怀自己,心里头一暖,眉宇间隐隐的英气就为之一散,两手揪弄着腰间的一只八穗银扣花荷包,低下了尖尖的下巴颏,流露出十足的小儿女情态,“姐夫,我以后不会了,可我真的惦记你。上个月你被人行刺,虽然事后查不出证据,可除了‘东边’的娘家还有谁?还好姐夫你身手过人,只受了皮外伤,没叫他们的阴谋得逞。饶是如此,我也担心得天天都睡不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过来我瞧瞧。”
齐奢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闷声道:“劳太后垂问,没大事。”
“什么‘太后’?”她立即把两眼一张,伸出手拖住了他的手,“快过来我瞧瞧。‘东边’可也太明目张胆了,居然在你的府门前就敢动手。”
喜荷受了镇抚司放出的假消息蒙蔽,齐奢却对自己究竟在哪里遇刺了然于心,甚至对遇刺前那正燃烧着他的心的热望也历历如昨。这股热望又一次奇怪地涌动在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他垂望着喜荷把一只手沿着他大腿一点点地向上滑,白皙的手指上,几根红瑛银护甲驿动着乱光。
“伤在腿上了是不是?哪儿,这儿吗?这儿?还是这儿?”
然后她就触着了他的伤口。
突然之间,火烫的热流从伤处直滚上小腹,令齐奢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渴望,一把将喜荷从椅子上拽起。
他就在书桌上和她成事,其狂热与粗暴跟平时简直是判若两人。结束后,他又做了一次。
喜荷袒露着双乳,满身细汗地仰躺在一桌子的奏折堆里,汗水融化了折子上的字迹,在她闪着光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墨痕。她的周身洇着满足的红潮,一双眼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姐夫,你今天很不一样。”她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叹息着问他:“你在想着谁?”
齐奢却置若罔闻,只随意抓过一条手巾扔给她,面容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冷静,“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大隆福寺。你行动小心,千万别让人瞧出破绽。”随即他就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不得已又添上一句:“过两天我进宫看你。”
喜荷走之后,他独自一人空立着出神,目光经过满壁的书,信手抽出来一本,就是《诗经》,再信手翻开一篇,就是《绸缪》,“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该拿你这美丽的人儿如何是好!
齐奢叹口气,民歌里传唱的爱情,怎会一视同仁地降落在王的头顶?
然而他马上就为自己的哀愁和软弱恼怒了起来,一把掷开手里的书。他下定过决心要忘记青田,他会忘记她的,即便他刚刚就在一位皇太后的身体里和一个妓女交缠——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只是个妓女而已!
这样卑贱的人是不该同他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不管以前还是以后,那叫做段青田的女人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