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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4_第十四章 望吾乡_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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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又至。

深阔宏伟的紫禁城内各处焕然一新,雕栏飞檐扎满了各色绸带,广场上竖起了黄缎大伞,大殿内摆上了古雅的铜鼓编钟,庭院里陈设出全套的青铜礼器。除夕一早,在西苑隐居已久的少帝齐宏于皇极殿露面,身着玄底六色章衣,日月在肩,星山于后,龙华两袖,玉带横腰;头上冕冠前后垂下七彩玉旒,又有六色玉珩导以朱缨,两枚玉石充耳直挂耳际。叔父摄政王也同样头戴罗绢黑漆、金圈金边的旒冕,繁饰隆重,宝玉堆砌,在团拜队伍的最前列领头为皇帝朝贺。其身后的亲贵百官们随之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升起了一个共同的预感:用不了多久,金台上那病恹恹的青年就会被身上沉重的服裳压成一捧一吹就散的齑粉,而其下那健硕高大的中年男子将步步动地地登上金台,毕竟他们二人间最多只差着十步远。十步,哪怕对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来说,也轻松得易如反掌。

可谁知过了新一年的一月、二月,直来到三月的季春繁华,也不见有一丝更天换日之声,只有软苏苏的风,蛱蝶双、云烟袅。与皇城根隔南海相望的南台岛亦一派红蓼白蘋的安闲美景,可美景后的殿宇内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家具堆满了尘灰,地上有落叶,桌上茶碗里是一泡发馊的黑汤,炕上的,是一模一样发出馊味的齐宏。他双眼眍,两颊塌陷,咳嗽了两声撑手坐起。窗角下一个晒太阳的小太监白眼一翻,任皇帝自己拖沓着步子蹭向屋外。一路上又有两个太监闲坐叽喳,均视若无睹。齐宏一个人蹒跚着,一件素绒袍的袍尾被杂草石块刮得褴褛破落。他一直走到了岛的尽头,随后就呆望着被吊起的通向西苑门的木板桥、桥下海子的绿水,与水那头永远层层叠叠的守兵们,一分分地蹲下地抱住了头。空阔的水边,是一副一耸一耸的、脆瘦的背。

为这春色洒下穷途之泪的,并非只齐宏一人。

深院沉沉独闭门的慈宁宫中,齐宏的生母西太后喜荷攥着一条落花流水花样的手绢,筋络满布的一只手没有戒指、没有护甲,唯有的一串细手链是泪珠子串的。自乾清宫一别已足足七年,她再也没见过儿子一面,相见只有在梦中,在梦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加消瘦。念及此,一些痛就似刀裁肺腑,一些恨就如火烙肝肠。这一条手绢全哭透了,就要另一条。递手绢的是一只皮肤紧绷、骨节凌厉的手,手尽头却是一张线条柔和而俊俏的脸庞——乔运则把脸俯向前,喋喋向喜荷说起了什么。

隔着层圆光罩,太监全福正趴在炕底掏灰。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已见松弛,肿肿的眼泡更加鼓突了些,两颗眼珠子骨碌一转,偷着朝里间窥去。他见太后娘娘在那宠奴的劝解下面色逐步好转,最后竟“噗”地破颜一笑。全福膈应地别过脸,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师傅赵胜死后,他取代了师傅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成了这尊贵而孤独的女人在漫长的软禁岁月中最为倚重而信任的“男人”——假如你看到过那些春风秋雨的夜,全福俯在西太后的脸边替她拔去一根忧伤的白发、默默聆听她哀苦的叹息,你绝不会说这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夜。但从去年的春天“乔公公”从天而降后,一切就都变了,和一个才过子建的状元、貌赛潘安的美男比起来,全福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傻小子。自此,太后再也不会和全福多说一句话,她只会说“全福出去,没有传召不许入内”,然后和那个乔公公在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这总使全福忆起多年前女主人和摄政王幽会时的场景。全福对乔运则充满了难解的怨恨,好比一个失宠的宫妃对夺去帝王恩宠的对头的怨恨。而这恨——不管全福如何挥舞着手中的棕帚——也只挥不掉。他愤愤地走出殿外,唾弃不已:“呸,去你的狗状元!”

东边的慈庆宫是一般的幽深冷寂,珠帘不卷。帘后,东太后王氏披着件软银轻罗长衣独倚在槛边,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背后,如担着两肩幽恨。如果她灰蒙蒙的瞳仁里偶尔闪动起一点光,也并非因着园中的春色,而是掠过她眼前的往事: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们、她曾拥有的权力与荣光、她辉煌的家族……一如掠过王谢堂前的燕。那燕儿早已落入了寻常百姓家,王氏的目光却不知该落在这孤冷深宫的何处,任何一处,都是朱栏、影壁、墙,连时间都被禁锢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中,一动也不能动。她猛地长吸了一口气,“吴染,装烟!”接着她就想起来,吴染去年就死了,死于镇抚司的惨酷刑讯,族友尽灭,只有其养子吴义人间蒸发。一名宫女蹑步而来,捧上了水烟袋。王氏狠嘬一口,木木盯着消弭于无形的烟气。她只希望,假如自己活着时不能像那吴义一般人间蒸发,至少死了后能化作一缕青烟,自由自在而无影无踪。

然而,并非所有人的春天都是死水一潭。

眼前的一双明眸中就有着深千尺的桃花潭,香动渊然地望着自己,也望着他。

“回来啦。”青田在镜中凝眸一笑,香艳艳一把腮,光彩神飞。

齐奢甫入妆房就怔住,他见青田身着缠丝掐花袄,牙色细锦裙,外罩一件梳头用的宁绸长背心,发如玄缎般披散着,正坐在镜台前卸除晚妆。不过是家常旧景,其中却散发出夺魄的娇艳,就好似有个灯芯子在人腑脏内烧着,照彻了一整副皮骨,由内而外地,只是光,只是耀目。

不单是青田,连围在她身后的莺枝、琴画、琴盟和琴素四婢也笑吟吟地潮染双靥。她们见了他,分别放下了手内的错金头油盒、阔齿牙梳、小宝匣和白玉罐,互望一眼,一同屈膝为礼,“王爷大喜。”

齐奢大为错愕,手抚着腰间的减金绞丝带,倒也蹙着眉笑起来,“我有什么喜?”

侍女们相视一笑,宛如几只百灵的合鸣,余韵婉转:“娘娘有喜!”

“不是,究竟我喜还是她喜啊?”话毕,齐奢就恍然大悟,脸色有重重的震动,“你、你们说什么?”他问着莺枝她们,却把脸转向了青田本人。

她依坐在青鸾宝云雕漆妆台边,笑笑的,睃了他一眼,又垂低了眼目。

有生以来,齐奢头一遭觉出喜悦是种有形之物,庞然而幻丽,伴

着金钟与法鼓向他走来。他不能自持地向青田走去,弓腰扶住她,“真的?”

她依旧是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踩着这云英铺就的绮道,在这丰硕的春华秋实前,齐奢几不能成言,“你、你不是,不是……”

“是,”青田婉婉地低笑着,“我早喝过那东西,喝了许多年,照理一辈子都不可能生养。太医说,许是因为我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再加上前几个月很是进补调养了一段,故而使得气血健旺,得孕结胎,说是胎象稳固,有一个多月了。”

齐奢定定地、定定地看着青田,突然间就笑出来,直接将她一把搂过,抱起来双脚离地地团团转。青田大笑着尖叫,丫鬟们也笑做了一团,边乐边急得直嚷:“爷您可轻着点儿!”

“哦,对对对,轻点儿,轻点儿。”齐奢忙把青田搁落,乐不可支地捧她的脸、摸她的发,真不知怎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失态,脸都窘红了,冲几个丫鬟手一摆,“你们四个一人赏一袋金瓜子,都去吧,领赏去。”

莺枝与三琴含着笑叩喜退出,门扇开阖、衣袂轻扬间,一股温风带起了廊下的薄玉铃,轻扑着桃花纹的绡丝透帐。帐后,青田笑着遮起了妆镜上的锦袱,五指滑过其上湘绣的喜鹊登梅,颜面蕴秀而生光,“瞧你,高兴成这样。”

“当然高兴了,我真是想不到,从来没想过——小囡,我,我真是太高兴了!”齐奢只觉满腔子都是欲炸出来的惊喜,按捺不住,又将青田圈住了托起半空,仰着面狠吻她一回。

青田满目的烁烁笑意,将齐奢上唇的髭须揪一揪,身子稍一拧,“放我下来,我有事儿同你说。”

“唉。”他小心翼翼,简直往神龛里摆一台女菩萨一样把她摆去了软榻上,倾耳细听。

青田先将一匹长发拢了一拢,心思万万,丝缕入微,“今天来的还是荣保之荣太医,所带的药倌姓卫,叫卫帏,我已经吩咐过他们,我怀孕的事情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连同莺枝她们四个我也吩咐过了,所以加上你和我,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八个人。我的胎日后就由荣太医一个人料理,等孩子生下来,你把他抱走,交给王府里的继妃。詹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宽厚,她会好好抚养这孩子的。”

一语方落,齐奢脸上的喜色便已成一副空悬的硬壳,随时会风干剥落,“你、你这是为何?”

青田笑一笑,仿佛因夺走了对方的欢乐似的,笑容里满是歉意,“人哪,什么都可以变,唯一变不了的就是自己是从什么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知道你从不嫌弃我不光彩的过去,也不会嫌弃我生的孩子,你还会好好地疼爱他,你会给这孩子最精细的食物、最昂贵的玩具、最博学的老师……你会给他一切。可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让那些个贵族玩伴们指着他的鼻子笑,说他不过是个婊子的贱种。”

“嘿!”齐奢喝断她,脖颈上滚起了青筋。

青田见他情急,婉然一笑,递出了两手理着他刀裁一般的两鬓,“三哥,你是皇子,就算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就算在草原上睡马厩,你一样是皇子,腰杆能挺得直直的。我呢?自小我就知道,就算穿得再华贵再体面,浑身挂满了金玉珠翠,可只要一转身,那些个当面笑脸相迎的人就会恶语相向,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我早就除去了贱籍,可不管用的,在别人眼里,我一辈子都只是个下九流的贱民,哪怕我已经站在像你这样高贵的人身旁——尤其当我站在你身旁,你的高贵只会让我显得更低贱。这几年,你为了寿诞当日能让我相伴在侧,总带着我去静寄庄避暑,可摆戏的时候,所有王公贵戚都光明正大地同你坐在戏台子前,我却只能一个人躲在远处的小楼里,甚至不敢把身子往外探一探。即便这样,回头也有人向我道喜,说恩宠浩荡。每年我过生日,都孤身坐在热闹得不得了的人群里,听着那些个王侯诰命们言不由衷的祝福,只有这一回你出面赏寿,叫周敦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句‘年年今日、岁岁今朝’,一句话而已,可下面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红了。前一段失宠,所受的白眼冷遇自不必多言,复宠后,有不止一人当面向我‘讨教’,究竟有什么房帷秘术能拴住男人的心?她们把这个当成对我的奉承。比当一个贱民更可悲的,就是当一个贵族堆里的贱民,承受超乎寻常的爱宠,亦承受超乎寻常的中伤和轻辱。我还在槐花胡同的时候就早已习惯了这些,这些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可一个孩子,生于王庭贵地,娇生惯养,怎么面对这些?”

她温柔的掌心滑过他的颈项、肩头、臂膀,停留在他手背上抚搓着,“说起来,康王他们也有在外头纳了外室的,也生下过几个儿女,可差了一个名分,终是不能收归府邸。这些个流落在外的宗室子弟虽也都是亲骨血,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姓齐,见了生在王府公府里的兄弟姊妹,也得绕着道儿走。但他们的生母就是再上不了台面,左不过就是些下等丫头、家人媳妇或贫家的女儿……饶这样,还叫人笑掉了大牙呢。总有一天,咱们的孩子会哭着跑回来问我说:‘娘,大家都说你是个妓女,说我是父王在外头的野种。’我该如何和孩子解释?身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处处是高你一等的眼光,你必须站得比所有人都高,时时刻刻自危自警,不可以跌下来,一下来就全完了。而就算你爬到了最高处,让每个人都不敢不跪倒在你脚边,你和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没有谁打心底里尊敬你,只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就足以让你分明像天堂一样的生活变成地狱。其中的滋味我太了解了,一个懵懂无辜的孩子不该经受这一切,尤其这一切是我身为母亲的错,是我令他蒙羞。我不想这么对我的孩子,我不能这么对他。”

此时齐奢的神色已大不若前,空茫茫的一片,“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抬籍吗?当年寿妃抬籍入王家,以闺阁之礼重嫁入你府中,大家不还是一样叫她‘瘦马王妃’?你尽可以把我抬入冯家、戴家、詹家……任一高门华族,可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纵使你再偏心,想方设法让咱们的孩子入册归籍,让他做龙子龙孙,

难道大家伙就忘了他身上另一半贱民的血统吗?若是个男孩,便有拔山超海的气力、雕龙绣凤的文采,建下了伟业丰绩,功标青史,但只要让人从旁说一句‘他是个窑姐儿生的’,照旧一生抬不起头来。若是个女孩,自己更不能有分毫的作为,终身幸福只系于夫家。当今世风,便是名门之女,只要是庶出,也多有不肯聘她做正房正妻的,何况一个生母声名狼藉的私生女?是,有你在,你护着孩子,他吃亏不到哪里,可你能护着孩子一辈子?这世上人情似纸、事势如棋,纵你是华盖金身,也要枉受多少的三灾八难,何况一落地就带着这么大一个疮疤,难道炎凉世态里能觅得一份好出路?这个孩子不知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才修得到你这样一位好父亲,既有了这样的父亲,就不该被我这样的母亲拖累,他应该有——另一个母亲。”

“这怎么行?这行不通。”

“行得通。我问过荣太医了,他说我本就腰纤一握,只需以生绢束腹,再以宽松衣裳掩饰,身形绝不至暴露,临盆前两个月择地隐居,避人耳目。府中的詹娘娘则需服用停经之药使庚信不行,入冬后,腹系棉胎做假孕之状,直至我生产。这么多年,历年的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凡这些重大节庆你全是在王府里过的,且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也都会回府看望继妃娘娘,说曾有过房帷之事亦不为不可信。而凡人皆知,小班倌人只要一破身,均会长年服食阴寒绝育之药,谁也不会疑心我竟能暗结珠胎。这一桩偷龙转凤绝无破绽,只要继妃娘娘肯——她一定肯,她素来奉你为天,你说什么她都会照办。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后、父亲是嫡出皇子、母亲是世族千金,他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和一把风尘贱骨的外室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挺直了脊梁过日子,永不会为了自己的血统、为这世上唯一不能改变的事情而愧恨终身。”

榻边的一只金兽八珍炉中烟屑姗姗,不知是什么香,熏得人眼睛都发涩。齐奢木瞪瞪地凝视着青田,“你——怎么舍得?”

青田把两颊的散碎发丝轻拂于耳后,一张明净的脸容上,笑意无盈无缺,“刚被卖进槐花胡同那阵子,我常会怨恨我娘,那时候我还傻,自己总想着,等我以后有了孩子,就是穷到抱着他挨家挨户去要饭,也绝不会舍得抛弃他。而我实在不敢相信,上天竟如此厚待我,会赐给我一个孩子,一个你的孩子。今天荣太医说我有了喜信儿的时候,我一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当然是喜极而泣,也是那一刻就已然明白,我必须抛弃这孩子。三哥,说句心底话,我情愿不要现在的高处不胜寒,我巴不得你只是个平凡男子,能和你心安理得地白首到老,一起抚养孩子们长大,谢繁华、乐淡泊,细水长流过完一生。只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倘若我不是怀有身孕,一辈子也不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你要知道,我绝无一点儿不知足的意思,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能给的、不能给的,你统统都给了我了,只是横在你我之间的原就是天堑,非人力可为,哪怕是你这样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还是那句话,人,唯一变不了的,就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们的孩子认不认识我、能不能叫我一声母亲,都不重要,反正什么也没法子改变我就是他的母亲。”

几乎不可思议地,齐奢傻看着眼前这神龛里的菩萨像用神才有的巨力,一直轻盈地在微笑。她甚至用两手来拉他的脸,把他僵冷的腮颊往上拽、往上提,“你呀,做什么吊着一张脸?笑一笑,就像刚才那样笑。这可是姑奶奶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她顽劣地直将他的脸扯至变形,又咯咯笑着揉搓两下。慢慢地,慢慢地,有一个笑,仿如天上的雨水在地下的池水里打出的一个个水圈似的,在齐奢的脸上飘忽扩散,“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他说。

他没撒谎。多年来他始终存有个固执的顽念:这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替他繁衍后代的女人。今天,他的梦想终于成真。这确确实实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同时,亦是他最为悲哀的一天。

齐奢前倾了身体,把他孩子的母亲抱拥进怀中。

他最终没能拗过青田,她也从未如此地执拗,从微笑着请求到哭泣着哀恳,直至他妥协。次日,带着这一荒唐的决定,齐奢回到了王府,与继妃詹氏会面。

年月消磨,詹氏却依然是那副模样。美艳的女子是插在水晶樽中的花,残败时分外怵目;而那些原就不起眼的则是窗外的一株冬青,也照旧日日地生长、老去,但昨天和今天、去年和今年看起来似乎毫无分别。詹氏是永久的庄重素淡,身穿一袭御罗料子的迎霜褐褙子,葱白裙,头上正戴着一件烧蓝坠大珍珠卷草,斜插一支盘珠卧凤,一根珠母抹额横贯在眉前。眉下的一对眼眸宁静颐和,注视着丈夫,听他讲完所有的话。

齐奢却一眼也不望妻子,只紧盯着不远处的一盏小书灯,灯把他面上映得隐隐地发烧,“当然,我绝不会勉强于你,如果你不乐意——”

“我乐意。”詹氏应承得很快,快而轻柔,仿佛对方请求她的只是把桌上的茶递一递。

这般的不假思索,连齐奢都感到诧异,他扭过脸郑重地端详了詹氏两眼,“委屈你了。”

詹氏宽然一笑,“我有何委屈?无非就是人前做戏,何况假戏过后,是真真正正王爷的骨血交到我手上,叫我做亲娘,这是天大的喜事。反倒是段氏——唉,照道理,有了这样的天作机缘,她本可以向王爷讨个名分的。王爷一直以来未有子息,又一向专宠她,即使她出身有亏,倘若生有男裔,把她抬籍接进府里来封一个王嫔,未必也就不可行。十月怀胎该是一个女人最得意、最张扬的时候,她却要这样偷偷摸摸地不见天日,挨足了月份,还要把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送予他人,不愿母凭子贵,只愿子凭母贵,当母亲的心可真是不易。”

一缕悯然浮现在詹氏圆润平淡的脸盘上,其意态间的温情足以令人动心,但齐奢并没有看见。他已又一次调转了目光睨着那盏灯,仿佛他所有的需索与失落皆在那星微的光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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