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公元322年
阳春三月,惠风和煦,建康城早已绿意盎然,正是郊游踏春的好时节。
但城里却一片人荒马乱,更有伤兵溃勇拥塞街头,都言朝廷大败,大将军王敦已攻破石头城,兵锋正锐直指皇城,这建康城眼看是不保了。
大晋王朝兵祸不断,京都被人攻破已经不是头一遭了。
先是永嘉五年,洛阳城破,怀帝被掳。
再有建兴四年,长安城破,愍三声帝出降。
头两遭都是胡人干的,今次总算轮到汉人自己大显神威
大将军王敦以清君侧为名,屯兵建康城下,旦夕破城。
是行伊霍之事,还是断绝晋祚,也只在大将军一念之间了。
太极殿
大晋皇帝司马睿倚在龙椅上,神情凝滞,默默无言,王朝末日,不知他正作何感想,是叹社稷倾覆,还是忧性命难保
“太白不去,刀兵不断陛下,再不决议,怕就迟了”钦天监祭酒庾亮焦躁催促道。
“皇朝命脉,寄予襁褓之童,恐为王敦耻笑”怔怔不语的司马睿在庾亮催促下,终于回过神来。
“但有他法退敌,何用谶chen四声文”庾亮苦笑,“若待王敦进城,谶文亦无用处”
司马睿长叹一声,问道“七哥儿可准备好了”
庾亮神色一黯,为难道
“倒已收整妥当,裴开也已在宫内候旨护驾,只是荀妃娘娘哭的厉害,舍不得七皇子跨海去燕,说,说让陛下换一人去。”
司马睿勃然大怒“有谁人可换可还有别人犯那太白经天”
庾亮默然不答,平州燕地偏远苦寒,天下一十九州无出之右,荀妃不舍七皇子出镇就藩,也是人之常情可谁让她生下这么一个灾星呢
这个第七皇子司马白,是荀妃今年正月十四所生,尚在襁褓之中,乃是司马睿最幼皇子。
此儿生来奇异,一对眼眸竟是不同颜色
右瞳金黄,左瞳却晶白剔透,仿佛于眼白中嵌入水晶冰球,冰球中一点黑眸,深邃不能见底
此金白异瞳,虽说神奇,却也有妖瞳之谓
而司马白之异,何仅于此
此子出生之日,太白星于正午现于太阳之侧,乃大不祥天象,谓之太白经天
因天不容二日,且太白星主杀,是故太白经天寓意天下将有刀兵之劫,皇帝变更,百姓流亡。
恰恰,大将军王敦于他出生这天,正月十四,兵起武昌
待到平叛大军一路败退,王敦兵锋无人能阻,朝廷已流言四起,都传王敦兵祸,怕是太白作祟
而钦天监三卜卦辞,竟一般无二太白不去,刀兵不断
宫闱秘传司马睿曾动杀子之心,荀妃以死相谏亦不能阻,亏得司马白同母长兄,皇太子司马绍以一句“司马家何以骨肉相残至此”,方才制住
司马睿固然知道王敦早有不臣之心,与孩子无关,也清楚天下兵祸连年,全因八王之乱司马家骨肉相残,更与孩子无关
可太白经天的不祥之兆让他如鲠在喉既不忍杀,但求一去而已,便寻一天涯海角,远远打发了,让他自生自灭罢
“卿再去劝劝荀妃,”司马睿长叹一声,“就说司马氏若能渡过此劫,朝廷日后必不亏负七哥儿”
注晋永昌元年大事记
1、正月十四,太白经天,荀妃生司马白;
2、同日,大将军王敦兵起武昌,欲诛奸佞,以清君侧;
3、三月,王敦攻破石头城,纵兵大掠,建康震动;
4、三月,帝用庾亮计,以鲜卑大单于慕容廆ei三声为平州牧,迁抚军大将军,封幼子司马白为昌黎郡王,遣使入燕;
5、四月,王敦改易百官、诛杀重臣,帝欲禅让,然天佑晋室,敦忽而还军武昌,社稷得保,无人知其原委;
6、十月,司马白至棘城,慕容廆大喜,奉白于大将军府,与慕容诸孙同养,用度冠于慕容;
7、十一月,帝忧愤而崩,太子绍即皇帝位;
8、十二月,羯赵君子营大执法、右侯张宾暴卒,赵主石勒悲恸欲绝,抚棺泣曰天不欲成孤事,何夺孤右侯之早。
第二章昌黎郡王
永嘉之后的神州大地,烽火连天,一片混沌。
晋廷偏安江东,羯赵雄踞中原,夷狄割据边陲,九鼎无主,谁家兵强马壮,便敢窥伺神器
狼心狗肺能图温饱,豪横跋扈可做诸侯,而那些悲天悯人的软心肠,多半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慕容鲜卑的家学,从小拿刀子教出来的,但凡谁姓慕容,找不出慈眉善目的。
世道乱,人们总是度日如年的,谁活着都不容易。
但总是有人例外。
为质燕地一十六年的昌黎郡王司马白,日子就过的很舒坦,被慕容鲜卑供奉的像猪一样舒坦。
自五岁开蒙,他便不需在鸡啼时起床练武,也不用夜半时挑灯读书,爹娘不在身边,堂堂郡王之尊,哪有人约束他,他每日里只需做好两件事,吃好,玩好。
十岁生日那天,他已经自学成才,学会了喝酒。
而后仅用了半年,竟很是染了酒瘾,酒劲一起,任谁都拦不住他酗饮。
十岁的孩子耍起酒疯来,醉的浅,便小打小闹,非砸个满地狼藉不罢休。
而若醉的尽兴,他敢闯上大街去耍把式,那晋帝钦赐,削铁如泥的宝刀御衡白被他一舞,十个魁壮汉子也近不得身,瞪起一金一白的异眸,还真是有些骇人,阖城鸡飞狗跳再是正常不过了
棘城上下无人不拍巴掌,昌黎郡王这做派,传承司马氏家风,不逊其祖
不免有人替他操心,还没刀高的娃子,天天别着把刀,哪天喝醉了,自己割了自己脑袋,也是顺其自然的事
凡是受过折腾的人,谁人不厌这娃子,谁不想收拾收拾他
可慕容之主,大将军慕容廆偏偏纵容的很,敢伤昌黎郡王一根毫毛的,必被严惩,时候一久,昌黎郡王所到之处,人人侧目避道
大人有顾忌,孩子们却没有,更多有不服的,阖城上下,汉人胡人,贵戚家的,百姓家的,不乏有人三天两头与司马白寻茬打架。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征伐,孩童们也有孩童们的争斗。
在燕地,小屁孩们打架斗殴,是不分尊卑贵贱的,只看谁的拳头硬
只要不动刀,非但没人管,反而被鼓励,以鲜卑习性,大人们谁若护短掺和孩子们的事,是要被耻笑的
起初,也有人担心司马白那御衡白可不分大人小孩,但说来也怪,司马白凡有作闹斗殴,即使被揍了鼻青脸肿,也只拿棍棒拳头寻仇,哪怕刀子就别在腰上,也是从来不动一下的
毕竟嘛,娃子而已,再是舞刀弄棒,也还不敢伤人性命。
人们也便放下心来,任由自家孩子去替自己出气,谁若能揍了昌黎郡王,回家必有肉吃
挑衅的人多,架也便打的勤,挨了揍,自然也得去寻仇,一来二去,日子久了,司马白竟也渐渐打出了威风。因为能扛事,够义气,点子多,有仇必报,很是聚了一群小伙伴,俨然一方孩子头
像是慕容家的子弟,如慕容隽、慕容恪、慕容霸之流,燕地汉家士族的裴山、封进,都与司马白交情甚笃,平日里结党霸凌,凡有风吹草动,一呼百应,三日一斗嘴,五日一械斗
世道乱,打便打罢,一天天的打下去,早晚要动刀子的。
燕地习俗,男子十三便要上战场了,一旦过了十三岁,就再不是娃娃了,孩童嬉闹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司马白却不认这个账,反正是轮不到他去打仗,每日里仍作闹不断。
但同龄玩伴都先后上了阵战,也越发分起了尊卑,能和他玩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好一段时间,司马白很孤单,很困惑。
直到新任大将军慕容皝实在看不下去了,三度约谈司马白,甚至直言不讳,殿下已不是孩童了,该讲讲律法了。
司马白遭了当头棒喝,幡然醒悟,以长大了,要改过为由,硬讹了慕容皝三百兵马,架起了他郡王亲军。
以练兵当幌子,每日里四下游猎,从此告别了街头斗殴。
只是,凡他所到,必然强宿当地士族富户,一应开销都强行挂账,住着连吃带喝,离去也不空手
仅仅两三年的功夫,如今的司马白和他那三百亲军,早已臭名昭著,人称燕地第一害
平州上下,士族贵胄,不论汉胡,都是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可司马白却从不知羞愧,世道乱,能混成这样,他自觉也算出人头地了。
不然呢,一个质子,爹娘不要,寄人篱下,受人提防,主家捧杀,余人厌弃,谁还指望他司马白干出一番功业不成
混一天,算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