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从宫里出来, 蔫头耷拉脑的。
唐玄捏了捏他的小嫩脸,“被人骂都不带怂的,怎么现在蔫了?”
司南叹气:“那能一样吗?邢大人、郭大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意。他们骂我一句, 我还回去就好——现在是官家啊!”
唐玄揽住他的肩, “别怕,有我。”
司南把他的手打下去, “就是因为你, 我才不好下手。”
他顾及官家, 不是因为他官大,而是因为他是唐玄的养父, 那些用在外人身上的损招, 怎么也不能用在官家身上。
“你下不了手,由我来。”
说放猫就放猫,说在菜里加盐就加盐, 不带含糊的。
唐玄笑笑,执着地搂住他的肩。
司南嘴角翘起来,霸道地掐他, “约法三章不管用了是吧?要不要换一个惩罚方式?”
“比如?”
“比如, 三天不许见面。”
唐玄挑眉, “你不想我?”
司南硬气地说:“想也要装作不想。”
唐玄笑了,搂得更紧。
司南拗不过,只得由他去了,“你说, 官家是不是看出来了?”
唐玄点头。
他从未想过隐瞒, 尤其是对官家。
司南苦脸, 官家会不会借题发挥, 故意说中秋宴办得不好, 把唐玄调去西北?
异地恋,没结果!
更何况这还是“车马邮件都慢”的古代!
文德殿。
赵祯同样唉声叹气:“你说,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凑到一起了?”
包拯不甚在意,“年少慕艾,长大些就好了。”
赵祯继续叹气:“说的也是,那俩小子对彼此生出心思,多半是因为长得太好,瞧不上别人。这烦恼,我当年也体会过啊!”
包拯惊了,“您指的是太好看,还是瞧上男人?”
赵祯一个折子扔过去,“当然是太好看!”
包拯闪身躲过,总觉得,后者更可信些。
他难得替司南和唐玄说了个情:“在臣看来,燕郡王如此坦荡,倒不像真有什么心思,兴许只是性情相投,比旁人亲厚一些罢了。”
赵祯道:“我知道,不然早把他扔西北去了。”
包拯顿了一下,道:“臣很欣慰,您没对付司家小郎。”
赵祯哼了声:“我倒是想!你瞧瞧玄儿那护短的劲头,但凡我动司小娃一根毛,他一准儿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包拯耿直地点了点头,“臣觉得也是。”
赵祯:……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宽慰宽慰我?”
“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若臣整日只会哄着官家高兴,那才是官家的不幸。臣以为——”
“打住。”赵祯拿面包堵住他的嘴。
官家赐,不可辞。
包拯忠心地啃了一口,咦?甜的!
啃啃啃。
赵祯一脸嫌弃。
一边嫌弃一边伤感,“老包啊,你这次为何不阻止我把玄儿调去西北?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忌惮他,不想让他拿到兵权?”
“自然不是。”包拯用袖子遮着嘴,飞快地把面包吃完,“臣只是觉得,您舍不得。”
赵祯一拍桌子,“朕这次,必须舍得!”
***
司南猛地坐起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官家真把唐玄扔到西北去了,还给他和永安县主赐了婚,他眼睁睁看着那对狗男女穿着大红喜服,对他露出讥讽的笑。
司南气炸了,举着四十米大刀追啊追,一不小心跑太快,掉下了悬崖……
肚皮上的条条崽被他弹起来,骨碌碌滚到床下。
小家伙顶着一头小乱毛,整只崽蒙蒙的。
天、天还黑着,厉害的两脚兽就来扔崽崽了?
司南把它捡起来,一脸沉思地顺着毛。
不行,不能认输!
中秋宴必须办得漂亮,让官家一丝毛病都挑不出来!
司南觉也不睡了,爬起来干活。
他想亲自把流程走一遍,将任何有可能的失误、疏漏都考虑到,确保大宴上万无一失。
司南的计划胜在一个“奇”字。
他准备的席面不仅有香有味,还得有色有美,正好同宴会上富丽的歌舞和大型宫灯阵相配合,达到一种美轮美奂的效果。
司南点着两盏小风灯,凑在灶台前,滤汁水、和面团、雕花拼盘、调咸淡,不知不觉沉浸其中,都没听到鸡鸣声。
孩子们陆陆续续起了,懂事地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在冬枣的带领下打军体拳。
——槐树不在的时候,冬枣就是孩子们公认的“教头”。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绵绵密密,裹挟着秋日的湿冷。
唐玄冒雨而来,敲响司家木门。
小崽颠颠地跑去开门,伞都忘了拿。
唐玄掀起披风,将小家伙抱到胸前。
司南瞪了他一眼,“不是去成亲了吗,还来做什么?”
唐玄绷着脸,异常沉默。
小崽瞧出不对,从他身上溜下来,缩着小脖子跑回屋里,把空间留给他们。
雨声淅淅沥沥,更显得草棚静谧。
司南眨眨眼,“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西北了……”
唐玄摇摇头,“广济河溢,原武县河水绝堤,报灾的折子连夜入京,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司南一听,也沉默了。
在大灾大难面前,他们的小情小爱真不算什么。
他问:“你想怎么做?”
唐玄道:“我要去赈灾。”
昨晚官家一夜未睡,数位肱骨之臣深夜入宫,一直商讨到天明。
作为大宋唯一一个异姓郡王,唐玄自小受着官家恩宠,领着国之食邑,这种时候怎么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若是从前,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如今,有了放不下的人。
唐玄垂眸看着司南,但凡他说一句不可以,他可能就会卸了骨气。
司南却说:“你去吧,家里不用担心,中秋宴我会搞定,你就好好去做一个郡王该做的事。”
唐玄目光微闪,珍而重之地把他搂进怀里。
“抱歉……”他嗓音微哑。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真当我是柔柔弱弱的小男宠啊?”司南心里也不好受,却表现得很大气。
“我不求别的,就希望你好好保护自己,别生病,别受伤,有空就给家里捎个信,别让我担心,不然……”
司南喉头微哽:“不然回来罚你做一千个俯卧撑。”
唐玄认真点头,“一万个也行。”
司南勉强扯开一丝笑意,“不怕把你做废了?”
“差得远。”唐玄抚着他细嫩的脸颊,告别的话怎么都舍不得说出口。
司南勾住他的脖子,“亲一下?”
唐玄没回答,直接亲了。
很温柔的吻,不像之前那样急切霸道,司南难得乖乖的,没有和他争抢主动权,就那样偎在他怀里,嘴巴软软的,身体也软软的。
亲了好一会儿,唐玄才克制地放开他。
只看着,不说话。
司南意识到什么,轻声问:“要走了?”
唐玄点头。
“那你等会儿,我换件衣裳。”不等他回答,司南就跑回屋,飞快地换好衣裳,又跑出来。
他也舍不得。
要去送他。
司南里面穿的是唐玄上次送他的骑马服,好看又利落,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裳衣,带兜帽的那种。
“我不打算骑三轮车了,你骑马带我吧,路上可以说说话。”
唐玄轻笑,“不用保持距离了?”
司南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我躲在你后面,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谁知道是我?”
唐玄笑笑,拆了单人马鞍,勾着腰把他抱上马。
司南不满,“我会上马,不用你抱。”
唐玄淡淡道:“你会是你的本事,我抱是我的疼惜。”
司南:……
哪里来的霸言霸语?
“让我坐前面,你怎么上来?”
没有马鞍,上马变得并不容易。
唐玄勾唇,“不要小看你男人。”
只见他轻撑着马背,不知哪里使了一股巧劲,翻身而上,结实的手臂绕过司南,抓住缰绳。
司南并不矮,跟他一比却显得小小一只,整个陷进他怀里。他不适地扭了扭,“这姿势太别扭了,大总攻要求坐后面。”
“乖些。”这样把他护在怀里,唐玄才觉得安心。
司南正要造反,颊边便落下一吻。
这、这还在大街上!
唐玄笑笑,轻夹马腹。
黑曜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秋雨还在落着。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并不觉得冷。
距离唐玄离开汴京足足五天了。
——“足足”这个副词是司南的主观感受。
五天来,唐玄每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随着呈给官家的折子一起送进京城。
司南就在城门口等着,看到马头上挺着小旗子的传信兵就会递上热乎乎的肉馅大烧饼,跟人家换唐玄的信,同时把自己前一天写好的回信递过去。
传信兵每次看到他,都会露出惊奇又无奈的表情。
除了燕郡王,还有谁敢在奏折中夹带私信?就算官家不怪罪,台谏官的吐沫星子就能喷死他。
这俩人还真是一个敢写,一个敢收。不仅敢收,还敢拿烧饼贿赂他。
娘诶,酱肉烧饼真好吃!
传信兵一脸复杂地咬了一口,顺带着把司南的回信塞进怀里。
除了等信时的这一会儿,其余时间司南都泡在五味社。
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涝,把计划都打乱了。虽然宫中没传出口谕,司南却觉得,中秋宴不能再大操大办。
百姓流离失所,官家必定忧心,若中秋宴上依旧歌舞升平、大摆酒席,不说谏官会不会把食案砸在他脸上,司南第一个想扇自己。
更何况,他的男人还在洪水里泡着。
想想就心疼。
所以,原来的安排都要推翻。
距离中秋宴还剩二十天,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自从唐玄把邢达、郭飞两个官员送进了刑部大牢,中秋宴的重担就全压在了司南肩上。
他不仅要负责席间的膳食,场景布置、人员调配、席间表演都得考虑。
司南越想越觉得,官家之所以敢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八成是盼着他搞砸了,好顺理成章把唐玄丢到西北。
司南偏不!
誓死捍卫小玄玄!
不止司南辛苦,社里的前辈也陪他熬着。
跟大伙混熟了,司南越发肯定,像白夜那样阴险狡诈的人其实是少数,五味社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对厨艺真正热爱和尊重的。
大伙讨论中秋宴方案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怎么把味道调好、怎样让贵人们吃得尽兴,根本没人争抢功劳或者因嫉妒而出阴招。
众人对他都抱着感激之心。因为司南,五味社才能得到这样天大的机会,不仅汴京五味社,南京、西京都派了人来,一起帮他出主意。
想法很多,却总是差点什么。
原本的主题是“美哉,大宋”,歌舞、灯阵、餐食皆富丽又豪华,尽显大国气度。
这一方案已经在官家心里扎了根,要想再找出一个能压过它的,非常难。
司南又熬了三天,掉了无数头发,在信里吐槽了一页又一页。
为了哄他开心,唐玄给他寄来一包新奇的小吃,名为“画糕”,是郑州城中一个很有名的糕饼铺的“镇店之宝”。
所谓画糕,就是在蒸熟的糕饼上作画,人物、草木、花鸟皆惟妙惟肖。
做这个十分考验功夫,需得趁热,让可食的颜料融入饼中,还得手稳,但凡错上一点,整块饼就毁了。
司南在汴京也见过,却没郑州这家做得好。唐玄为了给他送上完整的一块,花足了心思。
一尺见方的糕饼,绿豆糕打底,甜糯米夹心,顶上有金黄的粟米和艳红的小豆,就算不看旁边的花鸟,单是这样红红绿绿地拼在一起,已经像是一幅画了。
司南一怔。
绿豆、小豆拼在一起?
像是一幅画?
一幅画!
司南脑子里灵光一闪。
有了!
新的主题有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扯了块木板,捡了块炭条,一脸兴奋地写写画画。
等着分糕的孩子们窃窃私语。
“是好事吧?”
“看样子是好事。”
“要吃糕吗?”
“等等师父哥吧!”
于是,孩子们托着小脸,围坐在司南身边,乖巧地等着他。
司南专注起来眼睛就看不到别的了,从木板上画完了,又蹿到屋里去画,早就忘了孩子们在等着他分画糕。
孩子们眼睁睁看着他把他们当成小石头似的,抬脚就迈了过去,齐齐叹气。
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了。
就盼着郡王大人早点回来。
郡王大人回来了,就有人管着师父哥了。
孩子们操心地把糕分了,就着热汤吃一块,再用纸包上一块带去学塾,剩下很大一块用竹箩扣好,留给司南。
司南写好“策划案”,衣服都没换,就骑着三轮跑去了宣德门。
他身上带着唐玄给的青铜令——就是本应交给王妃的那块——唐玄走之前告诉他,如果有急事,可以拿着令牌直接进宫。
赵祯乍一看到他还挺惊奇,几天不见,怎么从精致俊俏的小可爱,变成了不修边幅的小邋遢?
殊不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脸瘦了,头发白了,人也不大精神。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片刻,都有点心疼对方。
司南把新方案呈上去,措辞谨慎再谨慎,生怕惹得他伤心。
赵祯看了他的方案,虽然面上不显,心内却暗自惊奇。
他这几天日夜忧心水情,把中秋宴的事都忘了,没想到司南小小年纪,竟考虑得这般周全。
且不说新方案好还是不好,单是这份心,他就不好意思说出否定的话。
赵祯把折子放在一边,温声道:“你先回去,我看过之后再传你进宫。”
司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画糕,呈到御前。
“这是郡王让小子带给官家的。郡王还叮嘱小子一定要跟官家说,请您饱食三餐,不许瘦,也不许长白头发,他回来要检查的。”
这憨里憨气的模样成功把赵祯逗笑了。他摆摆手,和气道:“我晓得了,回去罢。”
司南稍稍松了口气,躬身离开。
将将走到门口,又听赵祯道:“这新法子若果真不错,我便下旨,让你家里那些娃娃们一同进宫赴宴。”
司南一愣,紧接着便是狂喜。
官家抬举他家的崽子们,这比赏赐他一百两金子还让他高兴!
“谢官家赏。”司南一路小跑着回到御前,心甘情愿叩了个头。
“小滑头,先别急着谢,得让我满意了才行。”赵祯笑呵呵地摆摆手,让小太监把他送出去。
张茂则从侧殿出来,手里提着个一尺见方的食盒,食盒打开,露出和司南一模一样的画糕。
赵祯摇头失笑:“这个小机灵鬼,难怪玄儿喜欢。”
张茂则调侃:“官家是吃燕郡王让驿兵送来的这块,还是吃司小郎君‘捎’来的那块?”
赵祯笑笑,“我都吃了。玄儿不是说了吗,让我‘饱食三餐,不许瘦’。”
张茂则赔着笑,把那块变了形的画糕托起来,叫小宫人拿下去热了。
赵祯翻着司南的策划案,感慨道:“你说,我让那些小娃娃进宫,老包会不会又拿吐沫星子喷我?”
张茂则躬身道:“臣以为不会,官家此举正应了那句‘爱民如子’,包大人眼明心亮,只有夸的。”
赵祯啧了声:“他八成得笑我举棋不定——前几日还琢磨着把俩孩子分开,如今玄儿真走了,我倒变卦了。”
张茂则温声宽慰:“司家郎君孝顺又讨喜,别说官家,就是臣也忍不住想要照顾一二。”
赵祯叹气:“我就是想着,玄儿不在,总得把他惦记的人护好了,总不能他辛辛苦苦在外赈灾,我舒舒服服坐在这里算计他们。”
要脸啊!
张茂则不由笑了。
听这意思,倒像是家里的长辈在帮外出的儿子照顾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