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于三娘和于七宝就来火锅店干活了。
司南知道,姐弟两个是瞒着胡氏来的。
若换成别人,想到胡氏的脾气,定然不敢收下他们,指不定胡氏什么时候就会来店里一通闹。
司南却不怕,不仅收下了,还给于七宝调了碗心心念念的甜桃冰沙。
拿到冰沙之后,小家伙原本细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勺子都没用,啊呜一口啃在冰沙上,小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偏偏还傻乎乎的,自己啃完之后非要举着让二郎啃。二郎嫌弃的要死,转身进了后厨,自己端出一碗。
于七宝这才作罢。
其实他根本舍不得把冰沙让出去,因为是二郎所以才忍痛大方了一回。
二郎真善良啊,故意不吃他的。
一定是想让他多吃点儿吧!
于七宝幸福地吃着冰沙,幸福地自我陶醉着。
好在,他没有忘记工作,端着碗就往风扇那边跑,一边跑还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冰沙。
不小心把一块桃肉掉下去,七宝突然爆发出极高的速度,一下子用勺子接住了。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果然,热爱才是最有效的动力。
司南设计的风扇很简单,和自行车差不多,利用的是齿轮和绞链的原理,没有电,就靠人力做源动力。
每一台风扇上都有一对踏板,人坐在凳子上,像骑自行车一样来回踩,风扇就嗡嗡地转了起来。
还有一种手摇式的,比落地扇小一些,乍一看有点像生火的那种吹风机,可以放在桌子上,握住把手轻轻一摇,风就呼呼地吹了出来。
手摇式的风扇扇叶小,风相对柔和,噪音小,适合放在卧房或书房。
司南做出来之后,专门给官家送了一台。
最高兴的不是官家,而是御书房的小宫女——再也不用打扇子打得手酸了!
火锅店有落地式,也有手摇式。
于七宝瞧着落地式的大,看起来气派,毫不犹豫地选了一台。
从前他只听说过,还没真正见过,兴奋的小脚丫使劲一踩,风扇呼的一下转起来,吓得他抱着脑袋往后蹿。
“妖怪来了!”
“妖风刮起来了!”
大伙哈哈大笑。
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风扇的模样,比于七宝好不到哪儿去。
最后,在小崽的鼓励下,七宝才终于接受了风扇不是妖怪这个事实。
然而,踩的时候依旧小心翼翼,并且歪着小身子,把冰沙端得远远的,生怕被妖怪用大风刮走。
整个上午,火锅店的气氛异常欢乐——被于七宝逗的。
于三娘觉得极其丢脸,从头到尾躲着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蠢弟弟。
小娘子极其要强,并且十分感激司南收下他们,专门抢着脏活累活做。
起初大伙没注意,被她拖出去两大桶泔水。再拖第三桶的时候,槐树强硬地把他拦下。
“这活你能干吗?瞧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再给累折了。”钢铁直男槐树同学,明明是关心小娘子,说出来的话却极不中听。
于三娘感觉被冒犯到,愣是当着他的面把泔水桶抱起来,哗的一下倒进下水道。
倒完把“小细胳膊”伸到他眼前,“你瞧瞧,折了没?”
槐树咽了咽口水,眼睛里闪过异样的色彩。
最后,于三娘还是没拗过他,被他塞了身服务生的制服。
“这是二豆的,还没穿过,你们俩身量差不多,你把头发梳起来,就当郎君打扮……方便些。”
于三娘看着那套红蓝相间的制服,明明很喜欢,却没接,“夺了他的新衣裳,二豆能愿意不?”
二豆从后厨伸出脑袋,憨憨一笑,“本来是不愿意的,槐树哥许给我一个新弹弓,我就愿意了。”
于三娘惊讶地看向槐树,又连忙别开脸。
方才对他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差?
槐树也别开了脸,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厨。
司南拍了拍二豆的小脑门,“干得漂亮!”
二豆憨笑着摸摸光溜溜的小脑门,笑得可忠厚了。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司南家的几个小家伙极有特色,往大街上一站别人就知道是他家的。
——没头发又不穿僧袍的小崽子,全汴京城都没几个!
起因是黄狗小呆。
小呆身上有虱子,司南没想到这茬,让它传给了崽子们,大热天的,抓也抓不完,干脆给他们把头发剃了。
——平民百姓,以方便为主,剃头刮脸并不少见,不大讲究文人的那些虚礼。
小家伙们其实不愿意,一个个哭丧着小脸。
司南为了让他们高兴,打算陪着他们一起剃,幸亏唐玄来得及时,把他拦住了。
唐玄在那儿一站,一句话都不用说,孩子们就乖乖排队剃脑袋了。
如今,一排光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火锅店,熟客们见了,没有不笑的。
笑着笑着,孩子们也就习惯了。
有时候还会摸着自己的小光头开玩笑:“看,光溜溜,虱子站上来都会劈叉!”
小呆也没逃脱被剃毛的命运,原本是小黄狗,剃完之后愣是变成了小白狗,然后就钻到窝里自闭去了。
两只小鼬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新邻居”,大概在想,原来那个家伙去哪儿了?
因为这个,原本计划的这两日去学塾,又推迟了。
这次,就算搬出唐玄都不管用了,反正不想被同窗叫“小和尚”。
司南舍不得强迫他们,只得抽出时间在家教。
幸好原身读书写字都不错,教孩子们背背《诗经》、写写大字还是可以的。
对了,小崽的“笔夹”也做出来了,设计图是司南画的,灵感来源于现代的手机支架和握笔矫正器。
小崽并不是完全没有手,只是失去了指头,小手被伤疤覆盖,像机器人一样是个小圆球。
司南请崔木头做了一个圆筒装的“义肢”,套在小圆手上充当手指。义肢上带着一个小夹子,可以调节大小,夹住不用型号的毛笔。
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毛笔夹上去之后,和手臂的角度刚好是最标准的握笔姿势。
小崽套上之后,小心地在纸上轻轻一触。柔柔的笔尖划过粗糙的草纸,留下一道浓黑的墨渍。
小家伙狠狠一颤,仿佛受了惊。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大眼睛,努力写下第二笔。
然后是第三笔、第四笔,直到写完两个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方块字——司鸿。
这是司南给他起的名字,祝愿他像鸿鹄一样拥有远大的志向,也像鸿鹄一样拥有强大的意志,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注意,是祝愿,不是要求。
小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想当厨子、木匠或者武将,他想读书,读经史,做鸿儒。
孩子们给小崽的义肢起了个可爱的名字——崽崽手。
自从有了崽崽手,小崽就迷上了写大字,每次从火锅店回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拿出笔和纸,练习写字。
写得多了,小手的皮肤被粗硬的义肢磨出水泡。小家伙生怕司南不让他再用,瞒着不肯说。
直到水泡破了,险些化脓,才被司南发现。
司南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只是抱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崽,悄悄地抹了几滴泪。
一大一小都在自责。
一个责怪自己不够细心,让孩子忍了这些天;一个责怪自己不懂事,让师父哥担心。
那天,司南一夜没睡,一口气做了十几个棉垫,每个棉垫都是用最柔软的绸缎做的,里面还塞着珍贵的丝棉。
在古代,丝棉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并不便宜,若哪家闺女出嫁,嫁妆里放着两身丝棉衣裳,婆家必得高看一眼。
司南挑着好的买,花了许多钱,只给小崽用。
其余孩子一点都不嫉妒,反而争先恐后地帮小崽改装“崽崽手”。
从那之后,小崽不再“报复式”练字了,而是按照司南做出的学习计划表,晨起打拳,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傍晚洗完澡玩一会儿,睡前再写两张大字。
表面看着孩子们做的都是一样的,实际上,在店里的几个时辰,小崽都是一边充当吉祥物,一边默默地温习早上背过的《诗经》和《论语》。
——是的,他已经远远超过了小伙伴,开始自学《论语》了,有时候司南讲不清楚,小家伙就会壮着胆子问唐玄。
每隔几天,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一大一小坐在石桌边,皆是腰板挺直、神情严肃,中间放着一本翻开的《论语》,一个讲一个听。
讲的那个声音淳厚,娓娓道来;听的那个认认真真,偶尔用萌萌的小奶音应一声“是”。
每当这时候,司南都会托着腮帮子坐在灶台前,一脸梦幻地想着——
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个吧!
幸福的大总攻之路正在朝自己逛奔!
啊……
说回火锅店。
赵兴履行承诺,带着赵德来店里请客。
皇城司的亲从官、亲事官们都来了,壁垒分明地分坐成两个阵营。
一个阵营明显听唐玄的指挥,进了门对司南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小东家。
另一个阵营俨然是赵兴的人,表情略矛盾,明明对火锅店很好奇,却又努力压抑着,非常表现出一副拽拽的样子。
赵兴在司南这里吃过亏,这次打定了主意,无论他的火锅什么味道,他都会一口咬定难吃,狠狠地报复司南。
因此,刚一进门,赵兴就像头小斗牛似的,瞪大眼睛盯着司南。
司南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赵兴更气了。
相比之下,赵德反而表现得很平静,只安安静静跟在赵兴身后,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似的。
司南挑了挑眉,段位还挺高。
有本事结账的时候也让赵兴来。
来的都是客,如果他们就这样老老实实吃完,老老实实付钱走人,司南保证全程客客气气。
愣是有人要作妖。
来的是从前皇城司的同僚,钟疆送完餐,特意快马赶回来,为的就是跟大伙打个招呼,没想到,竟引来赵德一通讽刺。
“怎么,手废了,人也废了?正经差事不做搁这儿当狗腿子了?切,亏你还有脸露出,换成我早找个枯井跳进去了。”
此话一出,热闹的火锅店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钟疆,心里其实有些赞同赵德的话。
当然,不是赞同他骂钟疆,而是觉得钟疆在火锅店跑腿,确实有失体面。
钟疆脸色很难看,只是顾忌着店里的生意,愣是压下了火气。
他能压,司南却不想压,笑眯眯地看向赵德,“咱们汴京城五水贯都,恐怕最缺的就是枯井。就算有,想必赵衙头也没机会跳。”
说到这里,悄悄地给唐玄使了个眼色。
唐玄配合地问:“为何?”
“因为赵衙头不会断手啊!百姓们都知道,赵衙头最会办差,有功劳自己上,捉贼打架手下来,怎么可能像钟哥这样冲到剿匪第一线,让贼人有机会砍断他的手?”
众人纷纷一怔,似乎终于想起来钟疆的手是怎么断的。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司南会大声提醒他们:“你们觉得钟哥受伤很丢人吗?难道他这伤是因为赌钱嫖娼吗?是打家劫舍吗?还是贩卖私盐?”
司南看向赵德,讥讽一笑:“就连街边稚儿都知道,皇城司的钟疆是为了清剿无忧洞受的伤,是为了办皇差、护百姓受的伤,他是汴京城的大英雄!”
一席话,说得众人不由动容,若不是场合不合适,差点给司南叫声好。同时暗自愧疚,方才不该认同赵德的胡言乱语。
“就连官家都特许钟哥进御马监,由得你在这里侮辱?”司南毫不客气地给赵德扣了个大帽子,“你侮辱他就是侮辱英雄、侮辱官家!”
“我没这么说!”赵德反应也快,立马高声反驳,“你休要胡扯,我明明说的是他堂堂皇城司出来的人,却因为区区一个小伤一蹶不振,不肯为官家效力不说,还蜷缩在这间小小的食肆做跑腿,成何体统!”
司南挑挑眉,“哦,原来是我理解错了,你这意思其实是……因为钟哥受了‘区区一个小伤’,就被官家赶出皇城司,连为君效力的机会都不给?”
赵德腾地站起来,“我——”
“你心虚了。”司南截住他的话,一字一顿道,“你就是看不起受伤的兵士,巴不得他们生不如此才好!”
“不止是钟哥,还有其他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那些没了胳膊的,断了腿的,每逢阴天下雨都要忍受噬骨之痛的,难道他们就不配找一份工钱丰厚的工作,堂堂正正地养家吗?”
“钟哥在火锅店,一个月的工钱恐怕连你的零头都比不上,但是,他赚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有什么丢人的?”
司南一字一顿,“我就问,这有什么丢人的!”
赵德还想说什么,被赵兴拉住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司南的话,如重锤一般一下接一下地敲进了他们心口。
他们披星戴月,不论寒暑,苦练十余年,胜过千万同龄人进入皇城司,做的是官家的心腹之人,办的是最**、最危险的差事。
谁能保证自己不受伤?
倘若受伤,也要遭受旁人的侮辱吗?
倘若幸运,自己相安无事,在乎的兄弟呢?那些护佑百姓的将士呢?
别的不说,只说唐家军,只说唐玄。
当年,若不是唐大将军宁死不屈,若不是公主仗义自刎,大宋能有如今的安宁吗?他们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吃火锅吗?
他们都是武将,最了解武将的悲苦。
有人红了眼圈,站起身,冲着钟疆兴起酒杯,“第一杯,敬兄弟。”
钟疆极力压制住眼底的湿意,笑着摆摆手,“东家规矩大,工作时间不许饮酒。”
司南忙道:“今日是特例,只喝一杯没事。”
“大疆,来一杯。”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郑重地朝钟疆敬酒。
其中就有赵兴。
赵德不肯敬,被赵兴狠狠愣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钟疆闭了闭眼,克制着心底翻涌的情绪,高举青盏,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叫好,陪饮一杯。
他们不知道,此时赵祯就在店外,把司南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槐树充当门童,瞧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客人,又愣在那里不肯进来。
犹豫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官人是来吃火锅的?楼上雅间还有位子,小子带您上去?”
赵祯抹了抹眼角的小泪花,和气地摆摆手,“不了,今日就算了,改天吧,改天一定来。”
槐树躬了躬身,“好,回头您让家人知会一声,小子给您留个好位子。”
“好,真好。”赵祯看着他,慈爱地笑笑,转身上了马车。
进到车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欣慰,一会儿纠结,情绪十分复杂,表情极其丰富。
明显就是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张茂则笑笑,温声问:“官家这是怎么了?”
赵祯长叹一声,如愿打开了话匣子:“这么好的一个小郎君,怎么就无心做官呢?你也查过了,他从前念书可不错,想来是奔着科考去的,怎么就突然放弃了?”
“人各有志吧,您看,虽然只开着一间小小的火锅店,司小郎君的报国之心却丝毫不减。”
赵祯又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还是希望他能做官呀!不是我吹牛,他要入朝为官,恐怕比希文还会为民谋利!”
张茂则笑笑,没发表意见,其实心里也是认同的。
范仲淹先生一心为民,却过于刚硬,被宗室群臣忌惮,这位司小郎君却生得一副玲珑心肠,想必定有主意处理好。
当然,不是说过刚就不好,只是,时局不同,方法不同罢了。
过了一会儿,赵祯又道:“对了,你上次查他,说他还会写词?”
张茂则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首。
知道官家今日要来火锅店,想着他有可能会问起,所以特意带了。
赵祯满怀期待地接过,拉足了架势等着拜读大作,没想到,刚看了一行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张茂则垂着头,嘴边藏着笑意。
赵祯轻咳一声,“怎么竟是花啊柳啊、情啊爱啊的,就没首家国天下的吗?”
张茂则恭敬道:“这已经是最不‘花啊柳啊’的了。”
赵祯嘴角一抽。
半晌才说:“都说‘诗品见人品’,看来也不尽然。”
“是呢!”张茂则笑笑,说,“当年燕郡王只能写出‘一张大弓弯又弯’这样的句子吗?”
赵祯啧了一声,“这么一看,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张茂则一顿,“天生一对”是这么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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