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猜得没错, 把司南引到洛阳的那张字条是司旭传的,木清的毒也是司旭解的。
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报个平安,顺便把朝廷的人马引过来,万万没想到, 司南会亲自过来。
不仅来了, 还打了漂亮的一仗。
——开火锅店、搞舆论战、招工抢人, 无一不出人意料, 无一不高明至极,若不是亲眼看着, 司旭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万事不上心、只爱作词谱曲的大儿子。
“这么爱折腾,倒像他八岁之前的模样。”月玲珑感慨,“这几年我瞧着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还以为他磕坏了脑袋,原来是缺这样一件大事激一激。”
司旭扶着她坐起来,声音温和有笑意:“明日我再出去一趟,你自己小心些, 便不给你解药了, 免得被他们看出端倪。”
月玲珑撑着酸软的身体,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没事, 用不了几天了, 咱们的小勺子带着他男人来救咱们了。”
司旭嘴角一抽。
不能提这事, 牙疼。
唐玄和司南的事,夫妻两个也是最近才知道, 月玲珑性格本就浪漫洒脱, 很快就接受了。
至于司旭, 如果不是遭逢这场大变故, 多半不会同意,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生离死别,就觉得没有什么比平安健康更重要的了。
男人就男人吧!
司家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说白了都是白夜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酒坊不会出事,司旭也不会在沙漠失踪。白夜的最终目的不是司旭,而是月玲珑。
为了把月玲珑困在大安寺,白夜不惜日日给她喂下软骨散,化去她一身功力,让她像个活死人似的瘫在床上。
月玲珑以“潜龙令”相要挟,这才留下司旭的性命。
司旭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把自己的劣势变成了优势,老老实实装了一年多“无用的男人”,让看守的人渐渐放松警惕,然后逮着机会,一口气做成了两件大事。
至于于三娘的那封信,倒是和他无关。
白夜没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是于三娘告诉司南的呢?
还要从刑部天牢说起。
当初,刑部为了防止白夜的同党作乱,将他秘密关押在了女牢,好巧不巧,拐角处的另一间死牢里关的就是胡氏。
白夜行刑的前一晚,官家因着唐玄查案有功,一高兴,便赏了刑部和皇城司上下几坛贡酒。
第二天要死人,按惯例,刑部给白夜送断头餐的时候,给其余牢房的死囚也送了一碗酒。
谁都没想到,女牢的酒被潜龙教的暗桩动了手脚,牢头和女囚们喝过之后都不知不觉睡着了,只有胡氏,因着家里开着酒坊,闻惯了酒味,只眯了一小会儿便又醒了。
刚睁开眼,便瞧见有人打扮成牢头的模样,鬼鬼祟祟进了斜对面的牢房,长发拨开,竟然露出白夜的脸!
更加诡异的是,那间牢房里原本就关着一个白夜!
胡氏吓得要死,没敢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后来进去的“白夜”和牢里的白夜换了衣裳,就连身上的鞭痕都一模一样!
胡氏险些惊呼出声。
幸好她所在的牢房在拐角处,刚好被一个石柱挡住,没被发现。
时间紧迫,真白夜和假白夜换好衣服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假白夜还跪在地上,虔诚地冲他磕头,口中喃喃道:“潜龙在渊,一飞冲天,真龙天子,必掌乾坤……能为主上一死,属下三生有幸。”
第二天就被拉出去砍了头。
除了胡氏,没人知道死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白夜。
……
胡氏揣着这个大秘密一直没敢说。
直到这次,因着于三娘过继到唐家,官家为了唐玄的颜面,免了胡氏的死刑,改成了秋后押往沧州大牢,于三娘和槐树前去送行的时候,胡氏才良心发现,悄悄地告诉了她。
于三娘没敢大意,也不敢轻信他人,考虑再三,这才给司南写了那封信。
信中,于三娘一再强调,胡氏的话不可尽信。司南却觉得,胡氏也许没说谎。
潜龙在渊,一飞冲天。
真龙天子,必掌乾坤。
——这是潜龙教的密语,只有木清这种级别的暗桩和死士才知道,胡氏不大可能编得出来。
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排除是有人利用胡氏下套。
好在,他们这边有两个和白夜打过不少交道的人——木清和虞美人。
木清证实,白夜精通易容术,且有不止一个替身,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和他脸型体态甚至行为习惯至少有六七成像,极有可能在行刑前后验身时蒙混过关。
虞美人说,有一次白夜醉酒,说他“死”过三次,一次是他年少时从汴京到庐州的途中,险些溺水而亡;一次是回到汴京后,险些被司家的马车撞死;还有一次是皇祐二年……
白夜亲口对虞美人说,那次,他是真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
皇祐二年,正是官家第一次下令铲除潜龙教的那年,也是冷青和全大道被诛的那年。
司南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白夜擅易容,又有替身以身替死,有没有可能……当年的冷青也没死?”
甚至!
有没有可能……白夜就是……
这个猜测太过匪夷所思,司南没说下去,唐玄却听懂了。
“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不管胡氏的话是真是假,这一次,他必须死。”唐玄斩钉截铁。
他已经上书官家,不玩了,是时候收网了,绝不能再给潜龙教利用百姓的机会。
司南不放心道:“我想再去一次大安寺……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修‘闭口禅’的僧人吗?他明明发现我有问题,却没拆穿我,还引我去看车辙印——还有,林振不是说那天夜里通知村民逃出火海的另有其人吗,有没有可能同他有关?”
“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要想了。”唐玄拍拍他的肩,“交给我。”
狄咏带来的一万禁军对付潜龙教足够了。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老巢,那就正面刚。
他带的是朝廷的精兵良将,是正义之师,没理由三番两次跟一帮阴沟里的鼠辈勾心斗角!
潜龙教烧毁农田,藏匿粮食,置数千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已然触及了官家的底线。别说潜龙教中不可能有官家亲子,就算有,他也不会让这样的人坐上龙椅。
所以,唐玄的折子递上去后,官家立即批了,还把洛阳厢军的虎符送到他手里,方便他随时调用。
决战时刻,就在眼前了。
毫无征兆地,原本还在给农人们分发麦种的一万禁军,突然持枪披甲,兵分三路,将大安寺和附近几个村落团团围住。
清剿来得太突然,潜龙教众第一反应就是钻地道逃跑。
从这一点来看,潜龙教里藏的根本不是“龙”,而是蚯蚓,正面打的勇气都没有,就是一个跑。
不,说他们是蚯蚓都是侮辱这种可爱的小虫子,最起码蚯蚓是帮助松土肥地的,潜龙教那些丧尽天良之辈,不配。
殊不知,那些四通八达的地道早就被唐玄布下的暗桩翻找出来,一一堵死。
——不止潜龙教会在京中布暗桩,唐玄也会。
从白夜第一次作妖开始,唐玄就已经开始收拢当年无忧洞的残余势力,在他身边身插人了。不久前,唐玄找伍子兴密谈,说的就是这件事。
潜龙教早就盯上了伍子兴,以为他出身商贾,下放为官,必重利,以高官厚禄相许,试图收买他。
唐玄查到之后,让伍子兴假意答应,与皇城司里应外合。伍子兴求之不得,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机会。
——这些,都是司南搞舆论战的时候,唐玄暗中安排的。
夫夫二人各自在擅长的领域发挥着作用,又彼此信任,相互配合着。
就像司南说的那样,他们是并肩而立的两棵树,没有谁是攀附大树的凌霄花。
有了这缜密的计划,清剿从一开始便极其顺利。
纵使潜龙教暗中招兵买马,集合起数万“流民军”,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禁军面前依旧丢盔弃甲,毫无招架之力。
大安寺老窝是唐玄亲自带人端的,没找到白夜,也没看到疑似头领的人。他没有大意,派人将寺庙围得水泄不通,一一排查。
司南在火锅店等消息。
为了员工们的安全,禁军行动的前一刻,司南就给员工们放了假,把他们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省得被潜龙教利用。
这时候,店里只有自己人。
汴京突然送来消息——
木清擅自离京,来了洛阳!
司南连忙让人给唐玄传信,木清很有可能会去大安寺,毕竟那里是潜龙教的老巢。
然而,这一次他估计错了。
负责跟踪的亲从官很快回复,木清没去大安寺,而是进了城东的一个偏僻巷子,突然就跟丢了,在附近的人家搜查,都没找到。
司南越想越不对,木清为什么来洛阳?
寻仇?
他亲口说过,潜龙教中与他有仇的只有白夜,这次白夜是禁军第一抓捕对象,用不着木清不惜越狱专门跑一趟。
救人?
他的家人已经被皇城司秘密保护起来了,他还要救谁?
司南盯着洛阳城沙盘,眉心微蹙。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城东慈幼局。
和木清消失的巷子只有一墙之隔。
暗桩!
木清是来救暗桩的!
司南猛地记起,上次他替自己挡刀子,就是为了向唐玄求情,放汴京城中的暗桩们一马……
木清这个人聪明,通透,却又有股很矛盾的憨性。明明是潜龙教培养出来的暗桩,却又割不掉骨子里的情义。
对唐玄如此,对和他从小一起接受训练、一起闯过鬼门关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兄弟”的兄弟们同样如此。
他知道潜龙教一案结束后自己八成会被处斩,所以不惜逃出汴京,亲自来洛阳劝降。
慈幼局……
司南冷不丁想起,前几天他给慈幼局送火锅,却看到大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一个老妪开门,告诉他这个慈幼局不开了,孩子们都被送走了,以后不要来了。
司南原本想着让人查查,紧接着出了火烧农田的事,人手紧张就没顾上……
司南脑中灵光一闪——
这里会不会就是培养暗桩的地方?
是真正的、潜龙教的老剿!
潜龙教的掌权者们很有可能没在大安寺,而在这里,包括白夜!
司南一边让人通知唐玄,一边骑着马朝慈幼局狂奔。再晚些,白夜可能就跑了!
这次,司南猜对了。
他到的时候,木清正在和白夜的人厮打,院中围了不少人,有人在犹豫,更多人在围攻木清。
白夜没跑,他怕刺激到木清,引起官兵的注意。他太过自信,想着亲手把木清处理掉再无后顾之忧地离开。
放在从前,这些人根本不是木清的对手,然而,中毒的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能连夜赶到洛阳,全凭毅力支撑。
如果不是司南来得快,木清就要被打死了。
司南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白夜太过惊讶,相反,他脸上甚至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能拉你垫背,就算今日交待在这里,也值了。”
司南高坐马上,毫不畏惧,“不怕死,你就试试。”
双方很快战成一团。
司南带的个个都是好手,只是白夜这边不仅人多,还总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一时间,几位亲从官竟让他们缠住了手脚。
眼瞅着司南就要被一把毒粉撒到脸上,突然,有人飞奔进门,长鞭一甩,将他扯下马。
司南转身,突然怔住。
他眼神直愣愣的,双唇开开合合,一个字眼哽在喉间,无声地往外磨。
“娘……”
月玲珑松开他的腰,一鞭子抽开一个偷袭的小贼,扭头看向司南,露出一个熟悉的、明艳的笑。
“小勺子,想娘亲没有?”
小勺子……
是了,这是独属于娘亲的称呼。
娘亲跟他讲过,当初爹爹给他起了“司南”这个名字,娘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爹爹就特意让他打磨了一件摆到家里。
娘亲说:“不就是一个勺子一个托儿嘛!”
从此,“小勺子”这个昵称就成了娘亲的专属。
这一别,对月玲珑来说不过区区两三年,于司南而言却是整整十年!
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月玲珑像小时候那样捏捏他的脸,狡黠一笑,“现在可不是哭鼻的时候,先把这些臭虫收拾了,待会儿娘亲抱着你,随你哭。”
司南:……
真是一点没变啊。
月玲珑的出现大大地刺激了白夜,尤其看到她毫不手软地对付潜龙教众,白夜几欲发疯。
“你疯了!非得在这时候自相残杀吗?”
月玲珑看到儿子,原本开心得不得了,听到他的话,嘴角顿时抿起来,一个字都不愿同他说。
白夜不顾教众的保护径直奔向月玲珑,气极败坏:“我知道你气我关你,过了今日这一劫,你想打想骂都随你。月娘,别让外人看笑话。”
月玲珑终究没忍住,嗤笑道:“外人?你觉得我儿子是外人,还是我夫君是外人?就连刚来的这位,都比你像‘内人’!”
马鞭一扬,恰恰好指在刚进门的唐玄身上。
唐玄目光一顿,奔向司南的脚步稍稍一滞,最后还是克制地停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把司南和未来岳母一起纳入保护圈。
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他不着痕迹地往司南身上扫了一圈,确认了活蹦乱跳没受伤,紧绷的脸这才稍稍缓和。
手一挥,上百名禁卫军一拥而上,不过呼吸之间,便将白夜等人压在缨枪之下。
尘埃落定。
白夜红了眼,狠毒地瞪向木清,恨不得咬死他。若不是他从中作梗,他就走了!
木清却是释然一笑,疲惫地倒在地上。
白夜被五花大绑,押到囚车上。
经过司南身边的时候,司南看到他脸上的皱纹,还有明显和从前不太一样的五官,突然道:
“你就是冷青。”
白夜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小南哥儿呀,早知道你这么聪明,我当初真不该念着那点血脉亲情留你一命。”
司南皱眉,听出他话里有话。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没接他的话茬。
白夜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似笑非笑地看向月玲珑,“阿姐,你甘心吗?明明可以做人上人,却跟着那个没用的男人,让你的儿子、孙子一辈子开饭馆、做商贾?”
方才他叫的是“月娘”,这次称的是“阿姐”。
月玲珑眸光一闪,冷声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居然说与我无关?你当我筹谋十余年,为的是谁!流着赵家血脉的是我吗?”
白夜癫狂大笑:“是你!是你旁边的小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