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病了, 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他这一生仁德宽厚、节俭克己、虚心纳谏,为的不过就是生前身后名, 没承想, 老了老了,竟然被百姓骂成“无道之君”!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就像突然抽去精气神儿似的, 一夜之间白了头。
唐玄连夜回了趟汴京城, 第二天没回来,只给司南送了一封信。官家病重, 起不来床了, 他不放心, 要亲自照料。
司南也很不安。
在他熟悉的历史中, 离官家驾崩还有几年, 但是,这是平行世界,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
他一夜没睡,枯坐在床上思索这件事。
按理说,收获之季, 为了防止野物毁坏农田, 会有人日夜值守, 就算因为雷火烧了起来,也不该一夜之间尽数烧毁。
更何况, 打雷之后紧接着就下起了雨,只要救火及时, 不至于颗粒无收。
司南越想越不对劲, 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已经事先打听好了, 最初起火的地方在洛阳城东三十里,一处“香火田”。
所谓香火田,其实就是官府或富户捐给寺院的田地,由寺中僧人所雇之人种植,免赋税。
那处寺庙名为“大安寺”,是近几年洛阳周边香火最旺的地方。
据说院中僧人慈悲为怀,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者来洛阳求学赶考的读书人。而且抽签算卦十分灵验,就连谁家的孩子丢了、谁家的猪跑了这种事都能算出来。
因此,颇得百姓信赖。
又是佛寺。
又是僧人。
联想到全大道和潜龙教,司南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把脸抹黑,装扮成农人的模样,去大安寺转了一圈。
果然如食客们所说,如今大安寺成了周边百姓的聚居所,那些田地和房屋被烧毁的农民,几乎全都借住在寺中。
司南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寺中的情况。
大安寺建在城郊,占地极广,庭院宽敞,足有五进,南向皆是正殿,东西两侧建着数十间僧舍,后院还有猪院和菜园。
投奔的人多,僧舍都住满了,村民们便在院中支起窝棚。
放眼看去,偌大的庭院中皆是低矮的小草窝,就像一个大草垛把中间掏空了似的,挤着一家老少。
半夜仓皇逃出,大多人连衣裳都没换,不论男女老少,皆是满头满脸的黑色烟灰,司南这样的算是极其白净体面的。
奇怪的是,大半夜起火,农田和屋子毁了,却没有一人伤亡。
如果这件事果真是潜龙教所为,司南真想谢谢他们,至少还知道顾及人命。
司南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弄得更破些,又抓了把草木灰往脑袋上洒了洒。
一不小心吸到鼻子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扶着树干拼命咳嗽,身后冷不丁传出一声轻笑。
司南心头一凛,扭头看去,瞧见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乍一看有几分眼熟,仔细瞅瞅又确定不认识。
司南按下心头的讶异,没说话。
他不确定刚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对方看到了多少,是不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僧人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出去,态度还算和善。
司南忙装作惶恐的模样,摆了摆手,用不那么标准的洛阳话说:“抱歉抱歉,一时走迷了,打扰了大师清修。”
僧人笑笑,行了个佛礼。
除了最初那个模糊的笑声,他一直没出声。
司南猜测,他大概修的是“闭口禅”。他没敢逗留,快步回到外院。
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寺中僧人抬着木桶出来,给流民们发放稀粥和菜饼。
司南塌下肩膀,佝偻着身子,混入流民之中。
他拿眼扫了一圈,排在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撞了对方一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乍一起来,恍了一下。”
汉子果然是个心善的,忙扶了他一把,让他排到自己前面,好心道:“看你瘦的,几顿没吃了吧?”
司南苦笑着摇摇头,一脸真诚道:“唉,刚找过来,可遭罪了。”
汉子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好在佛子大人心善,惦记着天下苍生,不像……那位。”
司南心下一哂,佛子大人?
什么鬼称呼!
他没有纠正汉子对官家的贬损,状似无意地问:“叔,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们村可伤到了人?”
“没,一个都没有。原本正睡着觉,突然听到一阵锣响,睁开眼就看到冲天的火光。保长带着大伙往北跑,这不,就跑到这里来了。”
司南眉心一皱,打南边跑来的?
火不是从大安寺烧起来的吗?
汉子瞧着他的神色,问:“怎么,你们村烧到人了?”
“没有,跟你们一样,也是保长把人叫起来的。”司南故作淡定,“阿弥陀佛,佛祖大慈大悲,保佑着咱们呢!”
刚好轮到他们领饭,这话被盛粥的僧人听去,不由多看了司南两眼,“施主可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司南露出一个憨笑,哑着嗓音回道:“祖母在时,时常念叨,知道一些。”
僧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倒是盛粥的时候有意往下搅了一把,掏了碗稠的给司南。
可把身后的汉子羡慕坏了,笑呵呵道:“小哥生得俊,佛祖都偏疼。”
司南看了眼他身后瘦骨伶仃的小女娃,咧了下嘴,捂着肚子道:“叔,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换换?我好几顿没吃,肠胃弱着呢,需得喝些稀粥润润,乍一吃稠的恐怕受不住。”
汉子一怔,“还有这说法?也是你祖母说的?”
“叔您真聪明,一猜就中了。”司南眨了眨眼,把自己碗里的稠粥递给他。
汉子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司南一口气把那碗稀粥喝光,找了个借口出了寺院。
寺院后面就是香火田,许多人在田里拾荒,试图看看有没有幸存下来的谷穗,然而,注定要失望了。
这把火太邪了,竟然把谷子全烧没了,一粒栗米都没留下。
司南没往人堆里扎,而是绕到另一头,找到那片最先起火,也是烧的最严重的田地。
就像拾荒的人们说的,秸杆倒是没烧干净,偏偏把谷穗给烧没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本该是谷浪翻滚,一片金黄,然而此时,却焦黑一片,烟尘弥漫,压抑死寂的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汇聚在那些愁苦、苍老的拾荒者脸上。
亲眼所见,视觉冲击力是极大的,司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收回先前的话。
倘若这件事真是潜龙教所为,他一定会说服官家,弄死他们!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若真让这种人当上皇帝,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冷不一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方才那个修闭口禅的僧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正沿着田埂狂奔,明明前面后面都没人,他在跑什么?
这一幕非常诡异,诡异到司南下意识迈开腿追了过去。
更为诡异的是,跑了大概两里地,绕过几个破草棚,僧人突然不见了!
司南甚至把草棚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难不成打了个地洞跑了?
他下意识看向脚下的地面,惊讶地发现居然有车辙!印子很浅,像是被人特意抹过了,却又没抹干净,沿着田埂一路延伸到官道。
不是一两道,而是杂乱地交错着,似乎有七八辆车一起驶过。
司南蹲下,仔细翻看着,像是那种钉着铆钉的木轮子,两乍宽,直径三尺六寸,是军中专门用来拉粮草的!
天火……
农田被毁……
谷穗化成灰……
秸杆没烧净……
数千农户无一伤亡……
田埂上出现车辙印……
司南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这场“天火”就绝对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仿佛有一只大手,引导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司南却顾不上这只手是黑是白,只能牢牢抓住,争分夺秒。
他找到唐玄留下的人手,把他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同他们说了,希望他们能沿着这个思路查一查。
带队的刚好是林振,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确:“司小东家想让我等如何做,直接吩咐就好。”
司南摆了摆手,客气道:“你们是皇城司的亲从官,个个比我头衔大,我一个小老百姓,可不敢瞎指挥。”
林振道:“您可以,郡王不在,您就是此次任务的领头人。”
司南一愣,问:“是……郡王走之前交待的?”
林振摇头,“是官家说的。”
这队人出发前官家便特意交待,对司南要像对唐玄一个样,如果唐玄和司南发生了分歧,那就听司南的。
当然,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存在。
司南不禁感动。
他没想到,官家嘴上说着让他避嫌,实际却这般信任他。
司南深吸一口气,果断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皆执手称是。
司南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追寻车辙去处,判断我的猜测是不是准确;第二,查清大安寺根底,是否同潜龙教有所牵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尽快扭转民间流言,让官家心安。”
林振一顿,道:“前两条好说,至于流言……司小东家可有高见?”
皇城司查案是好手,搞舆论是真不行,尤其是唐玄带出来的这批兵,和他们的老大一样,都是脑筋不会拐弯的钢铁直男,遇到事就是一个打,把人打服就算赢。
司南勾了勾唇,说:“高见没有,损招倒是有一个。”
亲从官们精神一振。
最喜欢司小东家的“损招”了!
司南缓缓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