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靠在一棵树干上睡觉,红色的雨伞跟乐丰云的脑袋一块儿摆在他身边。
除此之外,周围空无一人。
危机悄无声息地逼近。
然而他感知不到。
因为所有危机的存在感,都被夏娜抹掉了。
花瓣在摇摆,蝴蝶在发光,风像跌进了悬崖……但出云看不到,闻不到,所有的存在感,都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山崖般交错的牙齿送入了他的身体,将皮肉撕开,内脏粉碎,夏娜的存在才能被捕捉到一丝一毫。但这就像波涛汹涌中一片发光的鱼鳞,一闪即逝。千万分之一秒的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永远不再有捕捉到它的机会。
但不需要有别的机会了。
冰攀上了龙王的牙齿,像高速疯长的野草,向上蔓延。漫过了巨大的龙首,卷上十字交错的骨节般的龙身,继续如同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潮涌向整个庞然巨大的躯体。鲜花般灿红的身躯,变成了盘踞在森林里的巨大冰雕。
像蜿蜒曲折的水晶虹桥。
夏娜想挣脱出去,一道血红色的雷霆从天而降,轰炸在冰雕龙王的身躯上。
这是出云的伞,炸碎了龙王的脊背。
出云也在这时候落下,脚尖轻盈地踏在伞柄之上。小腿在千分之一秒间发力,将整支伞送入龙王的身体。
剧痛千流万刃地卷入夏娜的脑海,巨大的悲鸣声冲天而起。
而最初夏娜所撕咬住的出云,像黄油一样沿着她峰峦般的牙齿流淌下去。
这只是用冰做成的替身而已。
“第102次,失败。”出云从冰雕龙王身上跳下来,冷淡地说。
夏娜在出云的重击下,终于保持不住龙王的样子,身体剧烈晃动,重新回到了少女的形态。出云扯开一条长裙,扔在赤身裸体躺在鲜花中的夏娜的身上。
这条裙子是乐丰云的。
她每次出行,都会带一大堆衣服,到了目的地之后,还会乐此不疲地买新的。以前雅威和夏泽会提醒不要买这么多,都穿不完。
他们的提醒是对的,还剩下那么多衣服,都没机会穿了。
夏娜身体几乎虚脱,艰难地穿上裙子。
出云有意避开她的要害,不然她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但无数次濒死,让她开始对死亡麻木了。
这种麻木感,是她少女时代最熟悉的感觉。
那时候她已经像现在那么漂亮,像现在那么聪明,像现在那么才华横溢,但比现在更加无知,那时候的自己,是真正的意气风发,什么都不害怕,可以轻言“死去”。
将世界看做了游乐园,喜欢在云霄风车上俯瞰大地像匆匆而过的蚂蚁群。
但年长之后她才知道,确实如此。世界真的是游乐园,但云霄飞车并没有安全锁。人会在最高点被抛出去,在地面拍成一摊血肉。
她的漂亮会变成血肉,聪明会变成血肉,才华横溢会变成血肉。
巨大的命运像穹顶一样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她曾经骄傲的一切,只是命运给她的饲料而已。她是70亿头猪中的一头,那些才华横溢,漂亮的皮囊,只是命运随手扔在槽里的一坨比较美味的饲料而已。
她是那么可悲,埋头吃着这一坨饲料,就以为自己比身边的猪更加高贵。
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的。
命运给了你什么,你就得到什么。命运收回什么,你就失去生命。
命运让你翻滚,你就翻滚,命运让你吃食,你就吃食,命运让你交配,你就交配。命运在台下看得哈哈大笑,无知的少女却在得意:看,我交配的那头猪,比你们的都更加强壮。
有一天,少女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可悲。
又或者,命运看够了少女的欢乐剧。
少女抬起头,看到了笼罩在头顶的并不是天空,不是星辰,是一台浩瀚的剧本。
她开始恐惧。
出云一次一次地杀死少女的恐惧。
“还害怕吗?”出云冷淡地说。
夏娜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还是害怕,即便经历了100次死亡,只要活着,就忍不住悲伤与恐惧。
“没有人能不害怕。”出云提着伞,走到乐丰云的脑袋旁边,单膝跪下来,“她在被杀掉的时候,肯定也很害怕。”
“如果恐惧不可避免,那我们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夏娜身体摇摇晃晃,倒在了鲜花丛中。
“你知道扑克牌吗?”出云忽然转移了话题。
他很少主动开启一个话题,因为这样很累。
“我是偶像。”夏娜不得不重新向出云介绍自己的身份,“很多人以为我的人生最重要的事是创作,狗屁,我的前半生,都在挥霍。扑克牌是经典的挥霍游戏,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你看到扑克牌背面的时候,你能知道正面的花色吗?”
“你想学出老千?”夏娜冷笑,“我打牌从来不作弊。”
“看不到对吗?”出云完全没有接夏娜的冷笑话,“只看到背面,永远不会知道花色。如果人的一生都没有见过扑克牌的正面,甚至都不会认为它有花色。以为每一张牌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夏娜皱了皱眉头,但隐约猜到了出云想说的话。
“你的人生,只见过背面,不但没见过正面,也从未想过正面。”出云说,“你说得没错,人生没有意义,我们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头猪,吃两块钱的饲料和吃两百块钱的饲料,都没有意义。等待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失去。但它还有一个选择,踢翻饲养槽,翻越围栏。猪翻越了围栏,就不再是猪了。龙王,如果你想撕碎命运,就该翻过扑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