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督师府冷冷清清,已空无一人,前后院更是简陋的很,只有大厅里一张帅案,几把座椅,依稀能看出一方督师的气势,清兵燃起厅中的灯烛,多铎在厅中徘徊许久,突然问:“史可法的尸体找到了吗?”
一清将回道:“没有。”
多铎轻叹:“如此忠臣义士,一定不能亵渎,再派人寻找,我要亲自为他筑坟立碑。”
“喳。”
多铎回过身,看着刚刚剃发易服的李成栋,突然笑了:“李将军立了大功,我该怎么奖赏呢?”李成栋穿着清服,倒也是威风凛凛,丝毫不碍他的大将气质,他非常平静,肃然道:“区区力,不敢要奖赏--”
“哈哈--”多铎莫测的笑道:“将军自谦了。”
便在这时,脚步声响,攻城的将军们纷纷前来复命,多铎一一头赞许,最后道:“铁银花,铁跃呢?怎不见她二人来复命?”
几名将军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多铎眼睛一瞪:“怎么?出事了---”一将抱拳:“王爷,格格出城追敌去了。”
多铎:“那铁跃呢?”
几名将军面容抽搐,一齐下跪:“王爷杀了我们吧,贝勒爷---出事了。”
“什么?”多铎一声怒吼,额头青筋跳跃:“到底怎么回事?”
“阿玛---”几名将军尚未回答,铁银花已哭喊着从外面冲进来,扑到多铎怀里,大哭起来,多铎没有再问,他已经看见四个清兵用木板抬进来的一具尸体,尸体黄甲黄衣,面目虽全非,可身材装束不正是铁跃吗?多铎身经百战,万千人的头颅在他眼中也是粪土,可今日看着铁跃的尸体,他却在微微颤抖。
他哥哥多而衮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也是头回随军出征,可一战未果,竟已折在扬州城,自己可如何交代啊--多铎面容铁青,厉声道:“是谁,是谁干的?”
铁银花哭道:“铁银花无能,让那人跑了--”多铎呆立片刻,脸色阴沉如厉鬼,突然伸出双臂,歇斯底里的大喊:“血债血偿,我要所有扬州城的人,为我侄儿殉葬---”
满将汉官一阵微晃,脸上大多露出喜色,扬州富华,众将早按捺不住了,只有李成栋眼角狂跳,身子像弓弦般的绷紧,果然,多铎鹰一般的眼睛扫视过众将,最后定到他脸上,定定看半天,缓缓道:“我把这事交给你,你去办---所有的人,刀砍斧劈,水淹绞绳,总之---不能留一个活口,十日之后,我要扬州是个死城,你--能办到吗?”
没有丝毫迟疑,李成栋淡淡道:“是。”多铎目光如电,仿佛要看到李成栋的心底,李成栋面色巍然,目光毫不回避的迎了上去,多铎盯视着他,满意的下头,突然又命令:“佟养甲---”
一名满将立刻出列:“在!”
多铎:“给你带两万八旗兵,帮助李将军完成此事,记住,一切听李将军的号令,他要你向东,你便不能向西。”佟养甲“喳”的答应一声,扶剑站到了李成栋的身后。其实佟养甲并不是满人,而是汉人,是最早一批剃发的汉人,从他祖父起,到他已经是三代了,对满清早已死心塌地,满清也很信的过他们。
李成栋所部不过五千人,却给他派了两万八旗兵,其中的用意,自然不言自明。
多踱望着李成栋,缓缓道:“李将军,你可不要让失望哦--”
“王爷放心--”
李成栋走出督师大厅时,双腿灌铅一样的沉重,迈下台阶,一脚竟踩个空,突然就倒了下去,佟养甲一把扶住他,皮笑肉不笑:“将军心啊--”李成栋站起身来,推开他,冷冷一句:“谢了。”
“客气--”佟养甲伸开自己的手心,望着从李成栋手上掳下的冷汗,不怀好意的道:“将军好象出了很多汗啊--”
李成栋淡淡:“不错,我是北方人,实在不大习惯扬州的天气。”
佟养甲恍然:“原来是这样--”
夜降临,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扬州城外的长江上,一叶破烂的孤船顺着江水,正悲凉萧索的向下飘去,刘沧湖跪在船头,盔甲凌乱,情悲意冷,全身止不住的在颤抖。冲出水门后,他带着几只木船向前急划,目标就是运河口、长江口、南岸的江防要塞丹徒口、那里有数万明军把守。但岸边的清兵死追不放,他们不停的在放箭掷矛,运河窄,仅有三丈来宽,不但弓箭,就是长矛也能掷到,所以矛矢如雨,一时把几只木船都戳成了马蜂窝,船上的明军一个个喷血倒下,但他们都拼死护卫着刘沧湖那船,直到冲出运河,驶入了长江。
这时只剩刘沧湖一船了。
啊,叔父一生的心血,八千的精兵,转战南北,纵横天下,最后却都倒在了扬州城,天地苍茫,江水滔滔,他们这些流贼终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自己筑就了一座丰碑,还有扬州城浴血而死的更多弟兄,他们勃勃不屈,力战而亡,其情感天动地,不愧大汉子民,听着江水奔流,遥望远方扬州的灯火,刘沧湖对着扬州连连叩拜,心中默默道:弟兄们,我去了,只要我不死,千山万水,我一定回来拜祭你们。
叩头而起,隐隐却听到扬州传来地狱般的哭喊
扬州,天空下着雨,地下却燃着火,无数清兵和李成栋的前明兵,手执利刃火把,挨家挨户的屠杀抢夺,悲号哀鸣之声响彻了夜空,清兵进一屋,大喊:“快拿金银--”随手兜头一刀,也不砍死,如果被砍人拿出金银,清兵就会欢跃而去,那些无钱的居民,必被连砍三刀,或深或浅,刀刀见骨,如还没有钱,再不废话,当头一刀结果,只听的刀声然然,到处有人悲嘶饶命,清兵哈哈大笑,交织成一曲地狱歌,笼着扬州,凄惨的传唱起来。
东街,几个清兵满身鼓鼓囊囊,揣满金银,拖着长矛大刀,心满意足的从一个大户人家淫笑而出。刚拐过巷角,巷角突闪出一个黑影,一把掐住走在最后清兵的脖子,清兵只觉脖项一紧,张口要喊,“喀嚓”轻的一声脆响,脖子就被拧折了,前面的几个清兵兀自不觉,依然高声谈笑着他们的兽行,大摇大摆而去了。
黑影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清兵拖入巷角,可由于精疲力尽,一进巷子他便和清兵一起栽倒在地,顾不得满身的泥泞和血污,他喘着粗气,伸手在清兵怀中乱摸,金银,珠宝,全部扔到地上,最后才搜出几个饭团,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黑影吃完饭团,稍稍喘息,全身湿漉漉的虚弱的扶着墙根爬起来,倚靠在墙上,想了一想,便向巷口摸去,刚到巷口,就依稀看见对面的黑暗中,有人在冲自己招手,天黑雨大,看不清是什么人,但黑影知道,那一定是自己人,于是他喘息着。探头在巷子左右警惕的望着,然后握紧手中的宝剑,疾步冲了过去。
对面的人打开一道窄门,好象是间屋子,黑影冲进去,只见屋里没有灯,同外面一样黑,只是屋破了个大洞,依稀投进些远处的火光,黑影扶着墙壁,徐徐扫视,只见有七八双惊惶的眼睛,蜷缩在屋子的四角,亮亮的看着他,这时开门的人重新死门,上了门闩,回转身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半天,激动而又凄惨的笑了:“卢参军--”
卢耀阳望着他,心下一松:“啊,王参谋-”眼前突然发黑,脚下一软,直挺挺向后便倒,王参谋急忙扶住他,只见他面色青紫,浑身僵冷,已然晕死过去了。屋角蜷缩的两个男子也走了过来,一年岁大的摸着他手腕,又看他胸口右肩,焦虑道:“不好,他流血过多,伤势严重,得赶紧包扎伤口,不然一但化脓,就危险了。”
王参谋头,和两个男子一起抬他到干燥的屋角,并和两男子道:“大哥,三弟,这就是前日刺死满清大将的卢参军-”“哦--”两男子头,似喜似疑,大哥解开卢耀阳的衣襟,声道:“给我盏灯。”屋角有妇人站起,摸索着起一盏油灯,举着蹲在了旁边,大哥借着亮光,仔细看伤口,道:“酒!”王参谋立刻从屋里提来一壶酒,倒到一只大碗里,大哥用干净的白布蘸酒,心的清洗了伤口,又从身边的布袋找出个瓷瓶,拔了瓶塞,倒出些白色药粉撒在伤口上,最后用干燥的白布条纵横打结,前后包扎妥当,这才擦擦额头的汗水,为卢耀阳套好衣衫,扶他躺下,为他盖上一床厚厚的丝被。卢耀阳沉沉昏迷,一切毫无知觉,只是手中的宝剑依然紧握着。
大哥安排好他,又低声和屋角的两个妇人交代两句,妇人头,便心的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