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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怀孕期间,为了不松散后宫规制,也提防着钟粹宫那帮秀女不老实,特地将宫正司典正沅颐卓拔了上来。手段倒是有的,只是新官上任,排挤,盘剥,尽做些个欺负宫人的勾当,入钟粹宫时日不长,刻薄的名声倒是传得很远。

这么大冷的天,谁会一大早跑那么远去探望呢?想她当初特地交代那些宫人不准找姜珥的茬,这沅颐居然不买她的面子,不知是否受了那李雅的挑唆。

“妹妹闲暇无事,便来了姐姐这儿,不知姐姐可否赏脸,与妹妹一同去御花园赏梅?”缓下神色,景宁不再往深处问,以免勾起她苦闷的情绪。

皎皎如月的脸,浅浅笑靥,眼底柔光几许,宛若荡漾起的涟漪,姜珥抬眸看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承蒙宁贵嫔赏识,贱妾恭敬不如从命……”

冬日的御花园,少了往日姹紫嫣红的绚烂,多了一分寂静萧索,步之所及,一片白雪皑皑。枯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挂,被阳光一晃,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景宁和姜珥一前一后,从藤木石桥上过,在厚厚的积雪里踩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前方不远,是绛雪轩。

绛雪轩外,穿过红墙碧瓦的前院敞殿,就是一片绯色如雾的梅花海。

景宁一袭紫貂裘鹤氅,姜珥穿的依然是那件凫靥裘斗篷,风吹起镶滚绒毛,一白一褐,绒绒的荡漾过去,如同搔在人心上。

“昨日,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借机亲近皇上,而不是仓促逃走,姜姐姐真是出乎妹妹的预料了!”景宁随手折下一枝红蕊梅花,未开的花苞是胭脂红,绽放却是一抹雪瓣红蕊,衬着落雪,相映成趣。

姜珥淡淡地笑了笑,“不受宠的女人,往往会活得更长久。”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不渴望得到那宠爱?为得宠,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姜姐姐觉得呢?”景宁凝着她的脸,眸光辗转,眼底一抹探究闪过。

“宁嫔也是如此么?”

姜珥不答反问,静慈的目光,波澜恒华,静水如泉。

景宁怔了怔,须臾,扯唇笑笑,“也许吧……”

百花齐放固然好,一枝独秀却才是每个后宫女子最大的期冀。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谁人不想三千宠爱于一身呢?可宠冠后宫又怎样,唯一顶凤冠难求得,这品阶,这地位,并不是“宠”之一字就能决定了的。

“入宫四年,姐姐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一个位置么?”景宁低声问她,心里却是越发好奇了起来。

姜珥轻轻笑了笑,“贱妾亦是身在红尘中,不能免俗,岂会从未想过?只是现在不想了。这辈子,得了,便是得了;不得,就是妾的命,与人无尤,与天无尤,再不想与旁人争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抬首去看那一株梅花傲雪,下颚微微扬着,勾勒出了尖俏的轮廓,映着明媚的阳光,花光满眼,人面迷醉。

景宁看着,越发觉得她就像那空谷风岚,清幽静好,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掉开视线。

这样的女子,倘若果真是存了争夺之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怕是远不至此吧。可,真的不想争么,真的就甘心一生卑贱?既入这宫门,注定了与阴谋诡计为伍,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她不争,世事偏由不得她来做主;不沉沦,被拉着也要沉沦;不去算计旁人,旁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何况,如今的延禧宫,已成了众矢之的,她身在静怡轩,怎能够置身事外……

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指揉捏在那花枝上,轻轻一折,枝干立即发出了脆裂的断响。枝亡,花亡。

景宁缓步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每走一步,眸光便淡下来一分,等走到姜珥身畔,本不带一丝感情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抹笑颜,“依妹妹看,姐姐怕不是不能免俗,而是这满满的心思早就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心有所属,才不会在这宫里头当真动真情!”

心有所属!姜珥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撞,惊愕地转眸看她,“宁贵嫔……”

景宁果断地扬手,止住了她的话,弯弯唇角,滑落了三分了然,“姐姐莫急,妹妹对姐姐并无恶意。只是看姐姐终日为情所苦,想渡姐姐与那有人缘到彼岸罢了。”

只这么望着,见了面,连句体己话都不成说,有什么意思呢……虽说在这宫里对待红杏出墙的宫人是绝不姑息,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情,谁人能去置喙,有什么证据置喙?她就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么……

景宁笑意浅浅,姜珥的脸却是白了一分又一分,“妾不懂宁贵嫔的意思。”

是她做得太明显了……她不该那么频繁地去承禧殿,不该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如今这心思被她看穿看透,不仅是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

不想承认么……

景宁扯了扯唇角,不理会她复杂懊悔地神色,却是漫声轻语,娓娓道来,“姐姐与那赵侍卫,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两家家世相当,本来是订了亲的。可后来,姐姐入宫当了秀女,辗转被晋封为了常在;赵侍卫也放弃了前程,放弃了入京畿营的资格,在第二年也进了宫,当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丁。”

她与他的故事很老套,老套得几乎让人耳熟能详;

不是负心汉,而是薄情女,攀了高枝,嫁入天家,从此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姜珥入宫四年,赵简就在城门口窝了四年,其间并不是无升迁,却被他一口拒绝,旁人以为他一根筋,不思进取,却不知,他一直在用生命守着一个人。

“姐姐既然入了宫,何必再执着过往呢?前路漫漫,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不是好过如先下这般屈居人下,任人欺凌?”

姜珥满脸复杂地抬眼,却仿佛散尽了浑身的力气,虚扶的步子,单薄,伶仃,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贱妾命贱福薄,不敢奢望平步青云,只求安身立命,在静怡轩度此残生……”

“姐姐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他么?”景宁上前一步,眸光犀利如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堪堪一个八旗子弟,却一辈子当个守城卒。姐姐还说自己福薄,依妹妹看,姐姐何其幸甚,遇到了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可姐姐进了宫门,封了常在,却要旁人为姐姐守定终身么?”

“不是这样的……”姜珥急急抬头,眼捷上沾了盈盈泪珠,簌簌颤动。

当年,她家中突逢变故,父亲便想将她送进宫,想着若能飞上枝头,就可帮家中化险为夷。于是,退了婚,绝了情意;再后来,侍过寝,家中人连着被封荫,灾劫不解自化。如今,她能守着一份心思过那寥寥余生,已知足。可这宁贵嫔为何要苦苦相逼……

眼前女子,满眼哀戚,那是一种任人欺凌的软弱;景宁微蹙了眉,忽然觉得气闷,抿唇,索性进一步道:“相知相许,只能相望,却不能长相守……姐姐就这么甘心?”

两相缱绻的恋人,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挠肝的思念,恨不能日日腻在一处,日日相好。倘若,她当真与那赵简互有真情,又岂会甘愿眼见萧郎,不得亲近……

姜珥微微怔忪,凝滞了目光,片刻,咬唇,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摇头,“我愿意等。”

等?

景宁愕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要等什么呢,若是宫女,还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可她是妃嫔啊,莫说已经侍过寝,即便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也是一辈子献身皇帝。进了宫,她就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宫里的女人。

“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姐姐也要等?”景宁看不透。

姜珥垂下眼捷,颔首,声音越发的轻,仿佛雾霭流云,“能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安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福气……我愿意就这么等着,等一辈子。”

仿佛当胸一撞,景宁怔怔地定住。梅林里的风早就停了,阳光淡淡地照下来,满地的雪尘如烟。

等一辈子……

值得么?赔上一世的情,赔上所有的前程,唯有相望而已……

见她满眼莫名地看着自己,姜珥平静地笑了一下,清澈的眸中映出了一蓑烟雨蒙蒙,“宁贵嫔大概从未动过真情吧?”

不懂情,却是因未识情之一字。

心头,苏苏麻麻地震了一下,她从未动过情?那对他,又是什么呢……

她永远记得在如意馆外初遇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晌午,他踏雪而来,惊鸿一瞥的俊雅恣意,和他微笑如水的模样;可她也同样记得,在乾清宫的第一次侍寝,他负手伫立在窗前,冷漠疏离的笑,眉梢眼底都是凉薄。

隐在鹤氅内的手缓缓收紧,捏成了拳,她看着姜珥满眸缱绻的波光,目光却是淡了,半晌,垂下眼捷,笑得哂然。东西六宫满庭芳,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不过是争那一个位置,夺那一份尊荣,谁会傻到付出真心?她是这万紫千红中的一朵,身为棋子,是不需要动情的……

“姐姐去吧,花海的尽头,他在等着你。”

景宁将怀中的手炉递到姜珥手上,说罢,再不去看她,裙角一旋,便翩然离开了梅林。

身后,留下了一雾的花海,一地的白雪;

雪地上的女子,青黛色的斗篷,婷婷静立,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却是满眼的怔忪和复杂。

回去的路,还是从那藤木石桥上过。

景宁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鹤氅,雪白的镶滚蹭在脸上,熨帖得很温暖。风吹来一片梅花瓣,落在她的如墨的鬓间,她摘下,揉捏在掌中,如丝绸般的菲薄。

来延禧宫她没坐轿子,是不想带多余的宫人。昨日,他便与赵简交代好了,今日巳时在绛雪轩的梅林外等着,只是她并未告诉他姜珥会来。如今,他在这漫天花海中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否会感激她这个红娘呢?

但,她可不是出于好心哪……

站在桥上,风掀动鹤氅,裙摆如云飞扬。

景宁松开手,任那瓣菲薄的花瓣随风轻轻地飞落,目光随之辗转,正望见桥下,相偎依的两个人。

其实有可以等的人,也是种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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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内务府开始准备过年事宜。早有李德全奏明了太皇太后,得旨按宫中旧例后,便传告了各府第的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二十五入宫。

二十五的这天,辰时未到,各府福晋和内命妇便早早地到了苍震门前。苍震门外,是东筒子长街,街道干净宽敞,不时地有四台小轿被抬着,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影壁一侧停了,掀开轿帘,却是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皆是朝中要员的闺阁千金,应太皇太后的邀请,进宫来过年。

琉璃门微启,一身蟒袍补卦的李德全从门中走出,身后跟了十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众人见了,纷纷行礼,道一声“总管大人万福”。

李德全笑mimi地回礼,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才从一顶顶的软轿中认出了那银舆顶绿帷轿,忙走上前。

绿呢子轿帘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未下轿子,只有两个伶俐乖巧的侍婢站在外面,看到李德全朝这边走过来,才掀开帘子一角,轻声禀报。

“主子,李公公来了。”

“嗯。”

轿子里,传出一声端雅的应答。

半晌,轿帘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撩开,从里面缓步走出了一位宫装丽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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