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偏僻的宫室。
萧雪凝望着负手背立的儿子,心里惊惧不定,自他十岁去越国就国后,一年之内,她只能看见他一两次,她几乎快忘记了他的样子,眼前的他,丰神如玉,身形挺拔,气宇轩昂,一身簇新的九龙金丝袍让他更增威仪。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死去的儿子,太子优宏,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她为先帝所生的三个儿女,容貌神情都如此相似,也都如此耀眼出色,可是,她却没有给过他们一丝温暖,愧疚是有,但是却没有爱,她从优辞的眼里,看到了强烈的恨意,那恨意让她心颤,可是,优章此时望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平静,不知为何,她心里更是阵阵生寒,一想到先帝和太子,她心里的寒意愈重。
为什么会这样?眼前的人,纵然是未来大梁的新帝,也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下来的儿子,是她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她心里充满着压抑之感,仿佛要透不过气,为什么她会如此害怕?
“优辞让朕很失望,朕可是特地把楚天河留给她的。”楚优章向萧雪凝和昏迷的延德打量了一番,忽然微笑着开口道。
萧雪凝望着他,眼神惊恐,双手把怀里的延德抱得更紧。
“以朕对她的了解,她不该是这么心软的一个人的,难道是有什么改变了她么?”楚优章似在自言自语:“不过这样也好,对仇人都狠不下心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那么,就让她一辈子做朕的乖妹妹吧,朕也是想做一个好哥哥的。”
说着他从小春子送来的桶里,拿过一只瓢。
冷水,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泼在延德惨白的脸上,溅湿了萧雪凝的衣裳。
萧雪凝一边下意识闪躲,一边哭叫道:“优章,你。。。 你要怎样?不要!”
“晃啷”一声,瓢被远远的扔在地上。楚优章走到萧雪凝身前,缓缓的蹲下身子,轻声道:“你想求朕吗?象求优辞一样求朕?求朕放过你以前的情人,现在的丈夫,你眼里唯一看得到的人,用你这亲生母亲的伟大身份?”
“我。。。我。。。”在他眼神的注视下,萧雪凝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血红,愧疚和羞耻之心忽然盖过了一切,此时恨不得死去。
“你们跟优辞的对话,朕都听到了,多么缠绵悱恻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真是令人感动。”楚优章一边摇头,一边低低叹道。
萧雪凝脸色愈红,可是楚优章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的,语气也无丝毫的讽刺成分,她手足无措的望着这如魔鬼一般令人莫测高深的儿子。
“嗬嗬。。。”她怀中的延德此时竟清醒过来,因为舌头被割去,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兽一般的声音。
“天河!”萧雪凝注意力立刻被引开,全身心放在了怀里的人的身上。
楚优章看着这一切,嘴角居然露出一丝笑意。延德的眼神转到他身上,跟他目光相对,并无一丝一毫屈服与畏惧之意。
萧雪凝温柔的擦去延德嘴角的血迹,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回过头来颤声道:“优章,求求你,给他,也给我一个痛快吧。”
“求朕?”楚优章笑了一下:“你们既然想死得痛快的话,为什么不在朕带兵进城之前自行了结呢?”
萧雪凝张口结舌,眼神却又转到延德身上。
“朕知道,楚天河他不想自杀,在他眼里,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他不想做懦夫,他并不惧怕朕给他身体上的痛苦。”楚优章笑得越发肆意:“而且,他还想在临死之前,给朕心理上的痛苦,给朕心上刻上一刀,你看看优辞从大兴宫出来的神情,便知道他成功了一半。”
说着,他徐徐站起身来,脸上已是一片淡然,摇头道:“可是那是优辞,不是朕。不管是父皇或皇兄的死,都已是过去的事,朕已为他们复了仇了。而你们的事情,朕已不在乎,从这一点上说,优辞还是个娃娃,不管如何恨你,她心里总抱着一些天真的期待,她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她想从你眼里看到一点母亲对子女的温暖,来温暖一下她从小就因你因这一切而冰冷的心,因为她在乎,所以她痛苦,所以她今天,还是在痛苦着。”
他目光一跳,咬牙道:“可是朕不同,朕对你早就死了心了!这么多年来,朕时时从心底告诉自己,朕的母亲早已死了,朕不爱你,也绝不需要你的爱,朕对你早已死心,所以绝不会因你而痛心。可是最可恨的是,朕永远也抹不掉是你所生的这个事实,你将累及父皇和朕的名声。”
“优章。。。”萧雪凝无声哭泣。
“住口!不许你叫朕名字!”楚优整一手指她,怒道。
延德象是忘记了身上的痛苦,望向楚优章的眼神里全是得意的神情,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奇怪模糊的声音,象是想要笑。
楚优章目光慢慢转向他,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他忽然轻笑道:“朕刚刚真是失态啊,让皇叔见笑了,啧啧,可惜我那狠心的皇妹,竟然割去了您的舌头,让您连笑也笑得这么不痛快,真是罪过啊,皇叔,您现在憋得很难受吧?皇叔,你放心,你还从来没在朕面前风光过,你篡位时,朕尚且在越国好好的做朕的王爷,今日,朕更是不能让你得意的去了。”
萧雪凝见他瞬间换了一副脸色,心下大为紧张,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的道:“优。。。你。。。你想怎样?”
“你放心好了,朕不想怎样。”楚优章正了正脸色,道:“朕刚刚已改变主意了,他毕竟是朕的亲皇叔,朕不想杀他,当然,朕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背上弑母的名声。”
“你。。。你说什么?真。。。真的吗?”萧雪凝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延德的眼神却已由得意转为恐惧。
“朕已是大梁之主,君无戏言,当然是真的。不过,这当然也是有条件的。”楚优章微笑着道。
听他说有条件,萧雪凝倒似是松了口气:“好,你说,什么条件?”
楚优章不再看延德,双眼凝视着她,缓缓道:“朕的条件是,在朕登基之后,你仍然好好的呆在昭和宫,当你的皇太后。”
“什么?!皇太后?那。。。那天河呢?”萧雪凝面上满是怀疑之色,颤声道。
楚优章不理会她,径自道:“朕要你好好在宫里至少当三年的太后,你得每天保持笑容,跟朕和睦相处,跟朕演几年慈母孝子的戏码。朕会让你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好名声的,朕也会让天下人认为,你跟父皇本是一对恩爱夫妻,你对父皇有情有义,父皇死后,你本想跟去,但是,为了朕和优辞的下场不会变得跟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一样,你选择了忍辱负重,成为了楚天河的皇后,从而保全了朕和优辞的性命。你听听,朕说的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动人?”
萧雪凝的脸色如雪一样白,她颤抖着嘴唇,泣道:“优章,你。。。你何必这样折磨我,羞辱我?”
“朕尊你为太后,让你享尽荣华与尊贵,怎能说是羞辱你?三年,朕只让你演三年的戏,三年之后,你要死还是要活,都随你自己。”楚优章冷下脸来:“你若答应此事,朕会马上把楚天河移到一处隐秘之所,找人替他治伤,你可以半年去看他一次,三年完了,你若觉得活着太痛苦,再选择跟他一起死的话,朕也会将你们安葬在一处。”
萧雪凝泪眼涟涟,低头望向延德,只见他一脸焦急之色,左手紧紧的抓住她手,只不住的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象是在劝她不要答应。
“朕也是人,也想有恩爱慈和的父母,就算真的没有,朕也要让别人看起来是这样觉得,朕是一国之君,真实的你,让父皇和朕都觉得羞辱,朕很在意史书会怎么写朕的亲生母亲。”楚优章的面容变得阴冷可怕:“朕最在意的是名声,你若不答应此事,朕会让他受尽天下酷刑,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死掉,他死之后,朕也要象优辞说的那样,让你们的尸体也隔着千里万里!”
延德面容一变,眸子里喷出怒火,直视楚优章,象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萧雪凝却是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她望着楚优章,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青年皇帝,真的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
“你好好考虑下吧。”楚优章背转身子,道:“不过朕提醒你,朕可不是太有耐心的人。”
他推开门,正要往外走,萧雪凝望着延德满是鲜血的脸,闭了闭眼睛,忽然轻声道:“慢着,我答应了,希望。。。希望你不会食言。”
这一瞬间,延德眼里忽然涌上绝望的泪光,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楚优章身子背对着他们,嘴角边却添了一抹笑意,他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无比:“母后做的是明智的选择,那么,朕马上就叫人来给皇叔治伤。”
说着,他已走入外面明媚的世界。
出了这座宫室,马上有太监跟了上来,他摆了摆手:“今日阳光很好,朕想一个人走一走,你们远远的跟着就是了。”
“是!”小春子应道,远远的退了开去。
“死去太便宜你了,你已是折断翅膀的雄鹰,朕要让你再多活上一段,好好体会下生不如死的感觉。三年之后再送你归天,至于合葬么,虽说君无戏言,但这种戏言又有谁会知道?”楚优章脸上泛起一个森冷得意的笑容。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楚优辞醒来的时候,凤帐内的阳光已是明亮绚烂,可以想见,今日外面必定又是个好天气。
她坐起身子,轻揉眼睛,已觉得眼睛有些干涩,想着必定是昨晚哭泣之故,心下叹了口气,但积郁已是消了不少。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已递到她手上,楚优辞接过毛巾,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绝伦的少女的脸孔,她想到昨晚的失态,心下稍觉懊恼尴尬,接过毛巾,掩饰似的低下头擦着眼睛。
穿上一套新的衣裳,萧沁儿不声不响的端来沐浴及漱口的水,又伏侍她洗漱毕,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粥又送到了她手上。
碧玉色的碗,雪白的粥,粥上飘着玫瑰红的干花瓣,不仅颜色让人赏心悦目,那股粥的甜香和花瓣的清香混合的气味,也使人神清气爽。
见楚优辞捧着碗,拿着银匙发呆,萧沁儿略微紧张的道:“花瓣是我自作主张放的,你。。。你不喜欢么?”
“啊!不是。”楚优辞回过神来:“是颜色太好看了,不忍心下口。”
萧沁儿抿唇笑得粲然,她一边看着楚优辞吃,一边道:“优辞姐姐,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恼你了。”
“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恼我么?”楚优辞咽下一口粥,诧异的抬起头。
“虽然我叔叔婶婶不是你亲手所杀,并且,他们对先帝不忠,可说是罪有应得,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毕竟疼我,所以。。。还有我大哥的事,我心里也一直无法释怀。。。”萧沁儿垂下眼皮,轻声道:“不过,现在我觉得,生在这尘世间,都各有各的身不由己,我想谁也不能一味的去怪谁责谁。”
“唔。”楚优辞沉吟着,望着这乖巧温柔的女孩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帐篷外传来王猛的声音。
楚优辞眉头微皱,道:“什么事?你说。”
“这。。。这。。。”王猛支支吾吾,不肯出声。
楚优辞心念一转,把碗递给萧沁儿,微笑道:“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走出帐篷,她将王猛带向一边,然后停下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王猛轻声回道:“皇上已令人将楚飞云绑送过来交殿下处置,还请公主示下。”
楚优辞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凤帐,心下暗暗感激王猛的细心,她想了一想,道:“王猛,你知道皇上身边的小春子么?”
“啊,属下知道,小春子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啊。”王猛疑惑她为什么忽然来这一句。
楚优辞摆手道:“我也不想怎么处置他,你将他变得跟小春子一样,再送到萧英卓那里去吧。我这几天太累,实在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看到这个人的样子,更没心情处罚谁。但是,我相信萧英卓是很乐意见到他的。”
“啊!”王猛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心下暗暗嘀咕道:“公主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并且这样,居然还说没什么心情处罚。”
楚优辞吩咐完,正想回帐篷,却听王猛又道:“殿下等一等,刚刚丁姑娘那边传来消息,说两位姑娘急欲回京,正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京城赶,大概两天之内可以到了。”
“是吗?”楚优辞又惊又喜的转过身子,一扫脸上的阴郁,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象外面的阳光一样明媚灿烂。
脸色态度转变之快,叫王猛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