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栖昀大着胆子看向箱子里的人。
包括她在内, 大部分人第一眼看过去,都以为箱子里放着的是尸体,但那姓孟的年轻人却能瞧出这是活人。
杜栖昀:“孟大哥, 你学过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算是略知一二。”
屋外大雪绵绵密密, 不断从苍穹上飞坠下来,似乎永无止境, 大厅的门栓子断了,原本是半掩上的, 如今早已被风吹得大打开, 不时有雪花斜飞进厅内。
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年轻人施施然站了起来, 拿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竹箱子,缓步走到卖艺的老头身边,查看他孙子的情况。
胡姓老人考虑到这书生是跟着杜家的车队一块来的,万一出了事, “定掌”说不准就得迁怒他们, 劝道:“孟公子,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丝不紧不慢的轻松:“我替这位兄台瞧瞧, 说不准能帮上点忙。”
柳家的弟子听长辈提过“损针”的阴毒之处, 治疗时稍有不慎, 反倒会让伤者因此身亡,也提醒道:“这位兄台若是失败……”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这位公冶兄左不过也就这两天功夫, 那便是失败了, 损失也不大。”
柳家的弟子:“……”
他看着一脸淡定的书生, 再看看神色不动的老头,一时也不晓得该佩服哪位心态好……
另一边的杜栖昀倒是另一种想法——她瞧着那姓孟的年轻人从竹箱子里拿治疗工具,有些好奇里面的东西就是怎么收纳的, 怎么像是取之不尽似的。
不少人都晓得,“损针”十分细小,而且一旦受到真气影响,就会在人经脉中到处乱窜,非常之难以捉摸。
姓孟的年轻人看病的样子也没什么特殊,直接将黑箱里那位兄台的胳膊捞出来,在人手上搭了一下——看见这一幕时,不少江湖人都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治疗普通人跟治疗江湖人完全不是一套体系,他们见过不通武功的大夫把江湖人的内伤当胸闷来治的,所以通常来说,能治武林人士的,治普通人也可以,但倒过来,就容易因为专业不对口而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
他们看着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替对方担心。
杜栖昀的担心还要更深一层,她见过这年轻人咳嗽,显然其医术之低,连自己的毛病都没能治好,遑论去治疗别人。
但杜栖昀也没开口提示——万一“定掌”晓得孟大哥水平不够却硬着头皮上,抬手给人一巴掌,那孟大哥岂不得步上故事里那位富家弟子的后尘?
姓孟的年轻人搭了搭脉,目光微凝,然后伸指在人身上一按——一般人这么操作,只会让“损针”开始在经脉中到处乱窜,但作为一位内力浑厚且极擅细节操作的人,却能用真气编织出一个小型的笼子,将“损针”困在其中。
真气如丝如缕缠上,将“损针”困得动惮不得,姓孟的年轻人指尖夹着一枚长长的金针,对着伤者的心口倏然刺入。
——看见这一幕时,卖艺的老头肩头颤了一些,险些把持不住,想要出手阻止。
姓孟的年轻人一挑一收,将金针从伤者的胸口拔出——借着火光,可以清楚瞧见,针头除了一些颜色极深的污血外,还沾着一枚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
围观众人暗暗纳罕,有些人想,或许是年岁太久,江湖人将“损针”的可怕之处传得太夸张了,真治起来,也没没那么困难,还有人想,既然“损针”会随着真气游移,那让一个身无武功却精擅医理之人治疗,或许才是最正确的法子。
——这年轻人施针的姿势固然轻盈灵动,却看不出什么身怀武功的迹象,也难怪旁人纷纷误会。
金针尖端的淤血被擦去,那年轻人凝视着血液的颜色,没有因为将“损针”挑出来而欣喜,反倒有些凝重。
伤者虽然用龟息之法保住了性命,但内伤瘀滞的时间太长,苏醒后,很容易因此失去行动能力。
本来以“定掌”的功力,决计不至于无法替孙子疏通经脉,但他担心一旦打通瘀滞后,“损针”回流的速度会加快,所以迟迟不敢帮忙治疗。
姓孟的年轻人没有沉吟太久,又连续九针刺在胸口周边的穴道上——金针上附有一缕精纯至极的玄虚真气,真气刺激着经脉,并慢慢带动了伤者本身的内息流转。
这年轻人出手极快,围观人里没有擅长医术的,瞧不出内情,只看见人先刺了一针后,深入经脉的“损针”就被取出,然后又连刺了数针,伤者死灰般的面色上就隐隐有了些活人的气息,简直不敢置信。
有人凑过来,语气亲切:“敢问兄台是从哪学来的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家里传了一些。”
还有人道:“不知兄台如今在哪里高就?凭兄台这手施针的本事,江湖上哪个门派都能去的!”
姓孟的年轻人回答:“只是在家中帮忙而已。”
众人听这年轻人说话,虽然言语客气,却总是淡淡的,似乎对他们所描绘的光明未来不甚在意,一时间简直恨不能帮着对方生出些求职生涯的野心来。
杜高粲闻言,也默默更正了之前对人“落榜书生”的看法,也许对方之所以没考中,是因为读书只是副业,正经职业其实是大夫。
年轻人问边上的路人要了点烈酒,仔细擦拭过金针,又把金针过火灼了一下,方才重新收起。
卖艺的老人:“多谢公子。”
明明没过多久,但他的声音却哑得厉害,显然对孙子的情况十分忧心。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幸不辱命。”又道,“既然令孙已无性命之忧,那老先生何妨高抬贵手,莫要与小孩子计较?”
柳家的弟子想,这书生乃是一个无名小辈,纵然有了救命之恩在前,但素闻“定掌”此人的脾气有些古怪,若是不愿就此下台,岂不得多起纷争,赶紧附议了一下:“掖州王一向厌恶旁人举动失礼,也不喜外人在自家门前生事,既然令孙已无大碍,老先生不看这位兄弟的份上,也请看在她老人家的面上,再给小孩子一个机会。”
姓孟的年轻人听见“掖州王”时,看了柳家的弟子一眼,唇边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影子来。
卖艺的老头点了点头,向那姓孟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那公子说如何,便如何罢。”对那带着孙女的老婆婆道,“咱们两家的恩怨本来就自误会而起,既然这孩子没事,但便两厢罢手,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心里也想着,自己与那姓孟的年轻人不过萍水相逢,却蒙了对方的救命之恩,今后必得有所回报才是,只是不知对方究竟想要些什么,现在厅内闲人太多,也不便深问。
老婆婆同样松了口气,道:“便依公冶先生所言。”
——在场中人里,除了“定掌”本人之外,她怕是最担心那位伤者情况之人,只有对方病情好转,自己孙女才有逃脱“定掌”追击的可能。
卖艺的老头哑声道:“今次搅得二位背井离乡,实在是多有得罪。”
老婆婆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缓缓道:“这孩子行事冲动,又没吃过亏,这次正好,在公冶先生手上长个教训。”
她口中虽然加以责怪,但语气却透着浓浓的慈爱之意。
老婆婆又拉着孙女,让小姑娘站出来,向着姓孟的年轻人拜了一拜,多谢人调解恩怨之德——她的想法与“定掌”差不多,想着对方雪□□路,或许家资不丰,又做书生装扮,也不知最想要的,究竟金银还是官位?
损针娘子沉吟半晌,又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觉得那姓孟的年轻人虽然衣饰不见奢华,但举止间倒颇有出尘之概,或许未必将俗物放在心上。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定掌”的孙子脸色还不算好,从竹箱子里翻了一会,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了枚丹药给人喂下。
有人好奇询问:“敢问兄台,这是什么药?”
姓孟的年轻人正色回答:“龙虎大力丸。”
其他人:“……”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愿直言药物的名字,还是那药在取名上,真的就是这么有个性。
姓孟的年轻人:“哦,其实也不对。”
边上的路人:“怎么了?”
姓孟的年轻人继续一本正经道:“严格来说,应该叫改良般的龙虎大力丸。”
其他人:“…………”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没人深入询问,所以这姓孟的年轻人也就不好讲述,该药物其实是自己帮人捉拿越笼逃窜的公鸡时获得的奖励,本来只是一种初级药物,被改良之后,在中级类药物里,也算是挺不错的了,在壮骨补气上拥有不错的效果。
旁人看这年轻人擅长医术——当然也可能是看人给人治伤加喂药都没收诊费——也纷纷开始咨询,有为自己问的,也有为家里人问的。
某位路过的客人拱手道:“我媳妇有身孕后,就老是吃不下饭,不知公子可否赐一些安胎的药。”
姓孟的年轻人思考了一下,给人倒了几粒药丸子。
这些药丸子在外形上,跟之前的“龙虎大力丸”没有半点区别。
杜栖昀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过去低声询问了两句,姓孟的年轻人笑了笑,同样低声道:“其实就是些山楂丸,开胃的。”
在随身包裹里放零食是行走江湖的必备要求,至于两者在外形上完全相同,那只是制药者的个人审美。
净华寺的那位师弟也凑过来,想为师兄讨一些伤药,却不好透露自己两人的身份,站在地上,先看一看年轻人,又看一看师兄,期间数次张嘴又闭上,憋得脸色发红。
姓孟的年轻人瞧他两眼,略一沉吟,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直接走过去给那位师兄嘴里塞了一颗药,随即用一种了然的语气道:“既然难以启齿,那便不必多言,咱们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净华寺的某师弟:“……”
这人到底给他师兄吃了啥?
他回忆着面前年轻人分发药物的过程,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有的药丸子,似乎都长得相差无几,而那只竹箱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装太多药瓶的样子,那么往好处想,自己师兄吃的说不定只是某种被称为“龙虎大力丸”的保胎类药物,至于坏处,他暂且不是特别想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