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小姑娘跟那小哥儿两边一开始还没全信, 但那富家弟子不求别的,只央人出面,帮忙调解。”
卖艺的老汉缓缓道:“若是帮别的, 这小哥儿未必肯, 但只是出面说话的话,其中便是有什么隐情, 两边一对照,也就清楚了, 所以便开口答允, 只是十分不巧,当日宴席之中, 两人居然彼此认出了对方底细。”
“那富家弟子见状,真是吓也吓死,却不料正是这一认,才闹出了后面的事。”
“损针娘子昔年的名声可不大好, 多有为了一言之隙而动手伤人的, 最后被路过的净华寺大师父劝了两句, 才就此罢手, 退出武林, 那小哥儿认得那小姑娘的武功家数, 内心便将富家弟子的话信了三分。”
“至于人小姑娘那边,也瞧出来, 这小哥儿似是‘定掌’的传人。嘿嘿, 老头子前面说了损针娘子名头不好, 但‘定掌’的名头,可也没好到哪去,所以心中也是提防不已。”
厅内不少江湖人士都隐约猜到, 如若不错,这老头就是当年的“定掌”公冶先生。
“定掌”昔年虽算不得白道中人,也无大恶之迹,算是个亦正亦邪的武林前辈。
“两个孩子各自试探,加上富家弟子不断打岔,本来两三句就能解释清楚的话,一直绕来绕去讲不到重点上,就在酒楼包房中耽搁了好一会子。”
“三人之中,唯有那富家弟子是有备而来,他问江洋大盗要了一味毒香偷偷点上,自己提前服了解药,担心被人识破,没把香点在房里,而是点在隔壁厢房中,让香气从窗棂缝里飘进来,为了掩人耳目,又混了点脂粉气味在里头,让人以为,是隔壁客人身上的气息。”
“终于等到毒性发作,富家弟子先是惊叫一声‘你敢下毒’,假装到底,那两个孩子都以为是对方暗地里下了毒手,所以一动手,就是彼此的看家本领。”
在座众人听着,觉得这也难怪两个孩子起冲突。
年轻人虽学了点武功,但江湖经验太少,终究是着了宵小的道。
卖艺的老头声音低沉:“真论本事,‘定掌’或许不在‘损针’之下,但这两个孩子里头,却是‘损针’的传人更加技高一筹,最后将一枚小针刺在了那小哥儿的膻中穴上。”
——其实他这话说得太过谦了,有些阅历的人都晓得,“定掌”的武功,已然臻至江湖一流高手,但“损针”却还差上一些。
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惊。
膻中穴乃是要穴,这样一来,那小哥儿不死也得重伤。
卖艺的老头:“那小哥儿的爷爷膝下只一个孩子,那孩子也只一个孩子,晓得这件事后,做爷爷的自然要为孙儿报仇,便去那富家公子家里讨说法。当着事主的面,那富家公子居然还有胆子胡说八道,那小哥儿的爷爷也佩服这人的作恶的胆子,就给了他一个痛快,中间那藏在富家公子家里的江洋大盗听见了动静,两边一碰面,便打将起来,最后那小哥儿的爷爷虽然胜了半招,却被踢中了一脚,也耽误了些时间。”
旁人都晓得,所谓的“胜了半招”,指的是将对方毙于掌下。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损针’家的小姑娘虽是因着误会才杀人,但到底也是杀了人,‘定掌’其实也不要她性命,只要她一双手,一只眼珠子也就是了,也不知那对婆孙怎么就非得逃跑不可。”
他说话时,厅内那位带着孙女的婆婆本来一直都低着头,此刻却默默挺直了背。
卖艺的老头:“一边在逃,一边在追,最后不合跑进了锦绣阁的库房里,扰了人家的生意。”
——锦绣阁是锦绣山庄李家名下的铺子,跟万家的万宝楼一样,都是做买卖的地方。
卖艺的老头:“锦绣阁也有趣,将库房修在悬崖边,三面都是绝壁,只有一边能过人。”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杜栖昀低声:“孟大哥,你在想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同样压低声音道:“就算是没学过武功的普通人,借助工具也能从绝壁行走,何况江湖高手?”
卖艺的老头听见了这句话,似乎也颇为同意,叹了两声,继续道:“‘定掌’当初也是如此作想,看见库房门口有人在打瞌睡,便拿住了对方询问——‘定掌’这人脾气不大好,可吓坏了那看门的汉子。”
“那汉子讷讷几声,不能言语,‘定掌’转而看周围的草丛,发现里面有些凝固的血迹,有些新一点,有些旧一点,一路往崖下延伸过去。”
“‘定掌’想追过去,又怕中了敌人的障眼法,便从那汉子身上搜来钥匙,把库房的门锁起来——锦绣阁的库房是特制的,门窗跟墙壁都额外加固过,不易破坏,若是‘损针’跟她孙女儿当中躲在里面,也只能跟那些大箱子,小箱子,关在一起。”
卖艺的老头静了一会,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景,然后道:“‘定掌’的轻身功夫不算好,也不算坏,比起‘损针’来说要略差一些,当气力充沛,若是长途赶路,反倒更具优势。当日‘定掌’缘着山壁往下爬,越往下,痕迹就越少,终于详细那堆祖孙没有从山壁离开,而是藏在库房当中,他立刻返回,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锁未打开,钥匙被‘定掌’自己拿走,库房的门窗都是好的,墙壁也十分正常,但里面的箱子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左右。”
柳家的弟子道:“那个看门的人呢?”
卖艺的老头:“看门人被‘定掌’点住了穴道,他武功不行,若是有高手在身边往来的话,也留意不到什么。”
“货无二价”马定源忽然道:“在下似乎也听过此事,说是李庄主手下莫名丢了一大批宝贝,正在广发通缉,各处追索。”
卖艺的老头道:“当时城里城外都戒严了,但凡有人想带着东西往外跑,都得仔细盘查一番,但那些宝贝却跟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不但李庄主没找回自己的失物,‘定掌’也弄丢了‘损针’祖孙的行踪,好在天从人愿,从临州、青州又跑到了怀州,总算在进入丹州之前,将人截了下来。”
他说话时,一直在盯着那位带着孙女的老婆婆。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老朽一直没想明白当日那库房里的设计,心中实在是牵挂不已,还请损针娘子赐教。”
已经变成个老婆婆的损针娘子抬起眼,这一抬首一凝目之间,竟有了些当年那位叱咤江湖的女子高手的风采,她稍稍掠了掠鬓发,笑道:“原来还有公冶老爷子想不明白的事?”
她明知强敌已至,顷刻间便要生死相搏,却不漏半点惧色。
卖艺的老头:“不止老朽想不明白,便是锦绣山庄的李庄主,也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那姓孟的年轻人忽的笑了一下:“我虽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但箱子是怎么少的,倒是能大概猜到。”
卖艺的老头转过目光,仔细打量了年轻人一下,道:“公子是读书人?肯为小老儿解惑么?”
——他之前自称老朽,现在却将自称换成了小老儿。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库房内有各种尺寸不同的箱子,那只要将小箱子藏在中箱子里,中箱子再藏在大箱子里,如此嵌套,不就能让东西看起来瞬间消失了一半么?”
——别人或许一时半会想不到这点,但对于某个曾经连开了四十七个套箱的挖宝人,答案就挺明显了。
年轻人又道:“老爷子还说,当时看门的人吓得厉害,嗯,或许就是他跟旁人合谋,私下里做了点手脚,早早把东西给运走,只把箱子留下来,就算当日老爷子没有过去,也会找机会,制造出‘门窗都锁死但屋内的箱子却凭空消失’的特殊场景。”
卖艺的老头默默咀嚼了一会,问:“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那老婆婆看了姓孟的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道:“后生可畏。”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不敢当,虽然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但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
卖艺的老头:“公子请说。”
姓孟的年轻人好奇:“老丈行走外在,怎的还带着那么个黑色箱子在身边?”
卖艺的老头回答:“这箱子里装的,是小老儿的孙子。”
他轻轻一推,箱子上的沉重石盖就被推开,过程中没发出一丝响声,显然是用了“定掌”的独门内劲。
箱子里装的,居然是一个半蜷着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双目紧闭,面色如蜡,连嘴唇都是白的。
杜栖昀借着火光看清了箱子里人的样子,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唯恐叫出声来。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小老儿得在孙子面前替他把仇报了,免得这孩子往生后,心里还憋着不痛快。”
此刻已经入夜,屋外飞着急雪,而山上的废弃庄园内,则出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面对此情此景,哪怕是常常在外行走的江湖人,也觉心内有寒气渐生
姓孟的年轻人的目光在箱子里面一瞥而过,没有疑问被解答的释然,反倒更是困惑:“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这位兄弟看着虽然严重,但却不像是完全气绝的样子。”
——别的不敢保证,但对尸体的辨别,这年轻人还是挺有几分把握。
卖艺的老头“唔”了一声,承认:“公子说的不错,但损针入体之后,逆着经脉,一路往心脏行走,小老儿虽然用了龟息法子帮孩子延命,但也左不过就这几天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