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为恼羞成怒吧
话糙理不糙,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杜健生带我们两个来的是私人医院,我之前有听说过。最开始,我妈是想带我来这儿看心理医生的,只是因为我抗拒得厉害,她只好采取迂回的办法,让医生到家里来。我没能来这里看病,一直让我妈觉得很遗憾。据说这里基本上不给没有关系的人看病,是一个连上厕所都要拿号牌的高级场所。
而这样的地方,杜健生却来去毫无障碍。当他打开车门下车,立马有工作人员推着担架车过来了。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地将车里的曹子夜抬出来,放到担架上,然后推着担架车进医院,送到急诊室……一气呵成。
看着曹子夜被送进急救室,我也算稍微放下了心。回头看看旁边站着的杜健生,我再次问他:“你到底是谁?”
杜健生自嘲地勾唇一笑,避开了我的问题:“曹子夜估计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你先在这里等着吧,我出去抽根烟。用不用让医生给你看看?你身上应该也有伤吧?”
“我没事。”我摇摇头,“我想在这里等他出来。”
杜健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之前曹子夜一直将我护在怀里,我没怎么被伤着,但是身上沾了不少他的血,所以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吓人。经过的护士好心地给了我一些药棉,我简单地为自己擦了擦。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杜健生回来了,抬头一看,却发现来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应该跟杜健生差不多大,长得唇红齿白,一张小脸煞是娇俏,身材匀称,大长腿,乌黑的长发及腰。看她的样子,应该很着急,身上只随便套了一件外套,穿着睡裤和雪地靴就跑来了。
她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急诊室门口转了一圈,见没有医护人员在,只好跑来问我:“你好,小妹妹,你知道现在在里面的人是谁吗?”
我对陌生人一般都怀有敌意,尤其对方是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的敌意更是翻倍。我瞄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
漂亮女人眉头微蹙,感觉出我的敌意,她似乎有点不高兴。不过可能因为有求于我,她并没有将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得太明显。她稍微打量了我一番,想了想,又问:“你是叫……乔以凉吧?”
“不是。”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太好,“你认错人了。”
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她自顾自地往下问:“杜健生带你来的吧?我哥已经被送进去了吗?”
我哥……我挑眉,瞬间明了:“你是贺新凉?”
可能是因为担心曹子夜,她很勉强地笑了笑,挨着我坐下,说:“是我。我是曹子夜的妹妹,贺新凉。”
贺新凉就坐在我的身边,我感觉不自在极了。虽然我知道她是曹子夜的妹妹,如果我想跟曹子夜交往,那一定要和她处好关系。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哥怎么样了?我听杜健生说,他好像伤得挺重的。应该是挺重的吧,不然以我哥的性格,他是怎么都不会来医院的。”贺新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担忧地垂下眼,“我接到电话就来了。听说陈鹤的人又来找麻烦了?唉,我哥那个脾气,也真是让人没办法。好好地待在家,不是也挺好的吗?总比到处受气好……对了,乔以凉,你怎么样?我看你好像也受伤了,用不用让医生给你看看?”
贺新凉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她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倒是被吓了一跳。我玩着手里的药棉,低声说:“没事,我挺好的。我没怎么被伤到,曹医生一直护着我来着。”
“实在是对不起你。”贺新凉帮我拍了拍肩膀上的泥土,柔声说,“我家的事给你带来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等见到乔姨的时候,我会跟她说的。”
“乔姨?”我有点意外,“你认识……我妈妈吗?”
贺新凉呵呵一笑,说:“我当然认识你妈妈啦,我哥去你家,还是杜健生介绍的。”
“啊?”这下子我更加意外了。
“说起这件事,我还要感谢乔姨。”贺新凉搓了搓冰凉的手掌,说,“我家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我哥从英国留学回来,他的医术不错,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找他看病。他的诊所开了一个月,可是一个病人都没有……”
“为什么啊?不可能!”我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曹子夜……我是说,曹医生的医术很好啊!就像上次,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他一下子就给我弄好了。像他医术这么棒的医生,怎么可能一个病人都没有呢?”
贺新凉感慨道:“就是说啊,像我哥那么棒的医生,怎么可能一个病人都没有呢?虽然说我爸造成的影响不太好,可我哥那个人和我爸是一点都不像的。他的诊所不来病人,完全是出于别的原因……今天陈鹤派来的人你也见到了吧?我哥诊所开业的时候,他们天天来找麻烦。杜健生把他们挡在门外,他们就在街上拦住病人。虽然说我哥不赚钱养家,诊所的费用我们也负担得起,但是我哥的自尊心会受到打击啊!乔姨知道后,主动邀请我哥出诊,而且给的诊费还很高呢!对于这件事,我和杜健生都很感谢她。”
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她认识杜健生,所以,我只是以为曹子夜是她让好朋友介绍来的医生。现在听贺新凉这么说,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如果早知道曹子夜是这种情况,我当初就不应该为了诊费的问题而跟他纠缠争吵。
“我哥哥挺喜欢你的呢!”看我的情绪有点消沉,贺新凉说道,“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提到过你,他说,他给你看诊的过程很愉快。”
“真的吗?”我脸蛋微热,兴奋极了,“他怎么说的?你能告诉我不?”
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贺新凉被我逗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俊俏的五官都变得生动。她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说:“再具体的细节,我就不清楚啦!你要知道,我哥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医生,涉及病人隐私的事情,他是一句都不会多说的。”
也对。
正是因为如此,曹子夜才会给人强烈的安全感。多么可靠的男人啊!怎么能让我不喜欢呢!
贺新凉和我一样,她并不是一个擅长找话题的人。聊完了曹子夜的事情,我们两个立马冷场了,尴尬地坐在椅子上,再无话可说。
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鞋跟不停地轻轻触碰着地面,走廊里满是碰撞的回声,让人听了觉得有些烦躁。老远看到杜健生从走廊尽头走来,贺新凉迫不及待地叫道:“喂!我在这儿呢!”
看到贺新凉,杜健生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柔和了。等到贺新凉跑到他身边,他抬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弯腰将她的睡裤裤腿掖到雪地靴里,动作既温柔又细心。不仅动作,他连说话都变得温柔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袜子?裤腿都湿了呢!冷不冷?”
“没事。”贺新凉不以为意地跺跺脚,看着杜健生,抱怨道,“儿子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我实在是没找到袜子……这不是担心我哥嘛,我就先过来了。”
杜健生眉头微蹙,似乎有点不高兴。他轻声咂了咂嘴,却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他们靠近,我这才注意到,跟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我妈。
“乔以凉!”
以着装的随意程度来看,我妈和贺新凉是不相上下。她急得眼睛都红了,跑到我跟前就给了我一拳,一只手在抚摩我,一只手在打我,估计是又急又气,逻辑特别混乱:“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放学不回家,遇到坏人了吧!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要不是幸好曹医生经过,你说你可怎么办啊?”
“妈……”我眨眨眼,“你怎么来了啊?”
“杜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的,不然我还不知道呢!”我妈着急的时候语速特别快,“我在家都给你准备好晚饭了,怎么打电话你也不接。我问你们周老师,她说你早就走了……你啊你啊!都22岁的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不知道杜健生怎么跟我妈说今天晚上的事的,但是很显然,他说的并不是事实。不过我觉得这样说倒是没什么不好,让曹子夜在我妈那儿能有个好印象,我也挺高兴。
我默认了杜健生的话,贺新凉却不同意。我是没看出来啊,贺新凉真是耿直啊!即便杜健生是她的老公,她也完全没有偏私。听我妈这么说,贺新凉立马反驳道:“乔姨,今天的事其实是……”
贺新凉的话没说完,急诊室的门便被打开了,在护士的搀扶下,脸上缠满纱布的曹子夜走了出来。
“哥!”贺新凉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你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
比贺新凉动作还快的是我妈。像是参加慰问的老领导,我妈关爱地上前跟曹子夜握了握手,言谈举止间满是关切,我妈的眼里甚至还闪着泪花:“曹医生啊,曹医生啊,真是太感谢你了啊!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们家乔乔可就危险了啊!”
“嗯?”曹子夜不太明白我妈说的是什么,满脸茫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妈的神经还是很大条的。她一点没意识到贺新凉的话和曹子夜的脸色,还在感情饱满地道谢:“我就乔乔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把年纪了,我可怎么办啊!”
被打伤的曹子夜似乎有点茫然,不过他倒是跟贺新凉一样耿直,以为我妈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今天的事情其实是……”
“今天的事情其实是一场误会。”杜健生自然地将话接过去,笑着说,“时间也不早了,曹子夜身上还有伤,我们为什么不让这两个小可怜先回去休息呢?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吧!”
松开了曹子夜的手,我妈不住地说:“你看,都怪我,光顾着说话了。曹医生,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好一些,我会带着乔乔登门道谢的。”
“您太客气了。”曹子夜对着我妈略微躬身,然后转头对贺新凉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晚上要看着七星写作业吗?大晚上开车来,很危险呢!”
白炽灯的光将曹子夜的笑脸照亮,虽然他的脸上缠着纱布,看起来很狼狈,可是我从来没见到他这样笑过,从来没有。
要怎么形容曹子夜的笑容呢?
之前每次听到曹子夜谈起他的妹妹,他的表情都会有些许不同,很温暖,或者说是很温柔。而现在,他的笑容更像是四月的日光,带着浓浓的生机和很强的生命力……对待自己的妹妹,总是和对待外人有些许的不同吧?
好吧,是非常不同。
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个是兄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可是不得不说,因为曹子夜的这个笑容,我开始忌妒贺新凉了。
这样的情景很难不让人忌妒啊!毕竟从我认识曹子夜开始,他就没有对我这样笑过。
在杜健生和贺新凉的搀扶下,曹子夜上了车。雪花飘落,他们三人开车驶远了。我听话地跟着我妈坐车回家,这惊险的一夜算是结束了。
因为在巷子里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我连着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看着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来,我妈都被吓到了。她担心我的情况不稳定,坚持不让我去上课。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我妈只好勉强点头答应。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妈奇怪地嘀咕道:“乔乔是咋了?以前让她上学,她死都不愿意,现在不让她上学就跟让她去死似的……这著名的补习学校就是不一样,魅力真是大。”
有魅力的不是补习学校,而是曹子夜。只要一想到在那儿很可能见到曹子夜,我浑身上下都不疼不酸了。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体会呢?似乎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以前的我,对什么都不是太放在心上,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除了病发作的时候,我的情绪基本上很少会有起伏,可是自从去过曹子夜家后,我内心深处似乎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
我想变好,变得更好,好得能配得上他,好得能保护他。
“妈妈。”
“嗯?”我妈笑道,“怎么了,乔乔?”
“曹医生和他妹妹……”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没事呢!”
我妈掉转车头,说:“曹医生和他妹妹的关系很好呢!听说曹医生本来不打算回国的,是因为担心他妹妹,他才回来的……要说曹医生也应该回来,毕竟他们家就剩他们兄妹两个了,离得近一些,还能彼此照应一下。”
“是吗?”我没再说话。
车里的广播播着早间新闻,我静静地看着大雪过后的清晨街道。街上有匆匆忙忙去上班的年轻人,有遛弯买早餐的老年人,有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学生。大雪将一切掩盖,昨天夜里在巷子里发生的事情犹如雪落无声。
“妈妈,”我看着车窗外,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感谢曹子夜呢!”
我妈笑着说:“确实要感谢曹医生啊!昨天要不是他,你可就麻烦了。你们学校后面的那条巷子,你以后可不能走了。不行,我看以后你放学我还是去接你吧!要不然,乔乔,我给你买辆车吧?你天天开车去上学,或许能……”
我妈后面的话,我听得心不在焉。我并没有跟她解释,我说的感谢,不是她以为的意思。
我很感谢曹子夜,感谢他的出现,感谢他让我有了想要了解他的心意,而因此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
“不用送啦!”到了校门口,我开门下车,趴在车门上,笑着对我妈说,“你都给班主任打电话解释过了,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去说就行啦!妈妈,你也别太拿我当小孩子看了。我都是成年人了呢!”
我妈看了看我,咧嘴一笑:“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你快点去上课吧!一定记住了啊!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对着我粲然一笑,我妈笨拙地对着我比画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她眯起眼睛,眼角处已经有了鱼尾纹……看着这张和我亲生母亲神似的脸,我竟然少有地想哭。
为了不让我妈看到我情绪的异样,我赶紧将车门关上。一直到她的车开到街道,我这才转身走进学校。
曹子夜伤得那么重,他今天肯定是不会来学校的。虽然知道这样,可我还是想到学校来。而令我没想到的是,曹子夜没来,杜健生倒是来了。
穿着灰色貂皮的杜健生站在一群穿校服的学生中,无疑是异常显眼的。来往的女生频频偷瞄他,他却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坦然地接受众人打量的目光。我离他有一段距离,我实在不想说自己认识他……他的眼神很好使,他站在走廊里大声地叫我:“乔以凉。”
见我没有回应,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包:“你的。”
就因为杜健生这么一句话,同学们也跟着打量起我来。我和杜健生不一样,我是受不了这种注视的。不知道隔壁班的谁在放Dusty Springfield唱的《Spooky》,整个场面的气氛忽然就俏皮起来了。我佯装感受不到大家热辣辣的目光,淡定地走到杜健生面前接过书包,然后冷淡地对他道谢:“谢了。”
“不客气。”杜健生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可是看到墙上的禁烟标志,只好又把烟放了回去。
可能是有点热,他解开自己貂皮大衣的扣子,说:“我老婆让我来送给你的。”
虽然走廊里闹哄哄的,但是我能感觉出周围的人都在听我和杜健生说话。不管是多大年纪的学生,在他们的眼里,社会上的人士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神秘感,能够走出校园,就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一般,尤其是像杜健生这类人,更是他们生活中少见的。
杜健生的脸皮够厚,心理素质够高,我却不行。实在是承受不住众人的眼神压力,我赶紧带着他到无人的角落。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埋怨道:“我说,就算是送书包,也不用弄这么大的阵仗吧?”
“这阵仗大吗?”杜健生摸摸自己的下巴,自嘲地笑道,“我只是自己来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自己来的,但是……
也没在意自己身上昂贵的貂皮大衣,杜健生慢悠悠地靠在墙上,他的脸上隐约有一种光亮:“还真是让人怀念啊,这学生时光。”
“怎么?”我好奇地问他,“你也是我们学校的?”
杜健生摇摇头,他说着话,脸上的讽刺意味又浮现出来了:“我念高中的学校,就是一群蠢货和败家子的集合地,别说早起来上自习了,上课时间都听不到读书声。”
杜健生说的这种学校我还真是没见过:“那你们上学的时候都干什么?”
“我们啊……”杜健生又去摸烟,然后再次悻悻地收回手,“我们上学的时候,都在比较谁开的车好,谁买的手表贵,谁又去时装周了,谁又参加珠宝展吧!”
杜健生对曹子夜的态度总是让我觉得很不满,我正想着借机讽刺他几句时,他却突然问我:“你喜欢曹子夜吧?”
我没回答,杜健生笑着看向我,说:“放学不回家,偷偷跟在曹少爷身后……你喜欢他吧?”
在杜健生视线的逼视下,我只能和他对视。他话说得太过露骨,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而他没有给我退缩的机会,他的语气有几分咄咄逼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怎么还敢做不敢认呢?别说我没提醒你,曹少爷可是很纯情的。换句话说,他也是很迟钝的。我们品学兼优的曹少爷,他长这么大基本上没谈过恋爱,你要是不主动点,他可是会被别的妖精勾跑的。”
我攥紧手里的书包带,认真地思考着杜健生说的话的真假。
“老实说,和那些妖精比起来,你要顺眼得多。”杜健生摊手一笑,“所以,在你追求真爱的时候需要什么,你可以跟我说,我会竭尽全力支持你的。”
我对杜健生的话持怀疑态度:“你会那么好?”
“嗯,怎么说呢?”杜健生拿出烟盒闻了闻,笑道,“你应该也能察觉到,我是一个对不喜欢的事情都喜欢用钱解决的人……曹少爷是我老婆的哥哥,我的手段自然不能那么粗糙。”
虽然我早就意识到了,但是我现在很确定:“你讨厌曹子夜,是吗?”
杜健生嗅着香烟的气味,表情似笑非笑。
“既然讨厌,为什么还……”
没等我说完话,杜健生就抢先回答了:“因为我很爱我老婆,就是这样。”
杜健生把话都挑明说了,可我听得更加糊涂。走廊里响起了上课铃声,我准备跟杜健生说再见了……杜健
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晃了晃,诱惑着问我:“曹少爷重病在家,你要不要去照顾?”
“我?”
杜健生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玩弄着手里的钥匙,说:“你去过曹少爷家吧?他现在就在那儿,自己一个人……你要是想去照顾他,我可以把钥匙给你。”
“可是……”我回头看了看教室门。
“你放心,我会帮着你请假的。”杜健生为我解决了后顾之忧,“你昨天受到了惊吓,也应该好好休息,放松一下。”
我彻底被杜健生搞糊涂了:“曹子夜怎么会自己在家呢?你和你太太昨天不是把他接到家里去了吗?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能一个人待着呢?”
“你觉得……”杜健生依然在笑着,但他笑得让人很难懂,“我会让他跟我老婆单独在家吗?”
杜健生这话说得有问题,我有些奇怪:“他们不是兄妹吗?他们是亲兄妹啊!”
“我当然知道。”杜健生语气深沉,“可曹子夜也是个男人,别说是亲哥了,亲爹都不行。”
杜健生话里有话,而且很莫名其妙。
我心里挣扎得厉害,这么贸然地去曹子夜家,我很担心让他讨厌;可要是不去,我又不甘心。而且我要是背着书包去,好像有点傻;而要是不背书包,我还得把书包送到教室……
就在我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马腾和张妍一起爬楼上来了。见我和杜健生站在一起,马腾一愣。没等马腾说话,张妍抢先跟我打招呼说:“嘿,乔以凉,早上好啊!”
自从上次的冲突后,我和张妍算是认识了。不过这个认识,自然不是那种和谐友好的关系。每次在厕所或者是走廊碰到,张妍总是会幼稚地想尽办法来撞我。我对她的行为感到很无语,而她却总觉得自己像是打胜了战争一般。
恕我愚钝,我实在是理解不了她哪来的自信。
每次感到窝火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啊,我是个大人,跟这些连身份证都没有的小孩子较劲,实在是显得自己很不成熟……可即便这样,看到这些小屁孩儿挑衅得意的眼神,我还是觉得十分不爽。
外面天气冷,他们两个都冻得脸蛋红扑扑的。张妍的书包是马腾背着的,她十分神气。马腾被她弄得浑身不自在,连忙解释说:“我们两个刚才在学校外面碰到的,这不快迟到了吗?她背着书包跑不动,所以我才帮她的。”
马腾的话音刚落,第二遍铃声便响起了。马腾懊恼地跺了下脚,说:“还是迟到了。”
碰到了马腾,我突然就不纠结了。不用我回教室送书包,我倒是乐得轻松。把我的书包也递给他,我说:“你帮我放我座位上吧!老师要是问的话,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去了。”
“啊?你不上课了?你都来了,怎么还走啊?”马腾将张妍的书包甩给她,拉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乔以凉,都要考试了,你怎么还总逃课呢?”
没用我回答,杜健生就帮我说话了。他将马腾的手拉开,笑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不把身体休养好了,怎么能好好学习,你说是吧,同学?”
“就是啊!”张妍擦了擦自己辫子上的雪水,笑着对马腾说,“咱们快点去教室吧!她不去上课不要紧,咱们可不行呢!”
杜健生看向张妍,笑得那叫一个迷人:“这位同学,你不仅长得漂亮,说话也很有道理呢!”
张妍看着杜健生,脸蛋似乎更红了。
各班级的老师已经陆续拿着书本进了教室,不能再继续耽搁,马腾只好拿起我的书包往教室走。走了没几步,马腾回头看了看我,模样很像是不放心孩子的家长,他说:“乔乔,你把身体养好了,就赶紧来上课啊!笔记我都帮你记着,考试前你好好复习就行了。”
马腾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教室里的老师已经在叫他了。他背起我们两个的书包,快步往教室跑去。
杜健生坏笑着勾勾嘴角,说:“看来你和那些妖精也没什么区别啊……这是你养的备胎?”
“你说什么呢!”我一把将杜健生手里的钥匙抢过来,“他就是我同桌,普通同学罢了。”
杜健生的眸子泛光:“上次送你从教室出来的,也是他吧?这个普通同学对你的关心,可不怎么普通。”
我和马腾就是很纯洁的革命同志情感,根本不存在杜健生假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我不想再和杜健生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你愿意在这里怀念青春,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可要走了。”
杜健生将香烟揣进口袋里,轻笑着说道:“还真是一个绝情的女人啊!”
有过两三次的接触,我和杜健生也算是熟悉了吧。这次没用他表态,走出校园后,我便直奔他锃亮的宾利而去。在他拒绝让我上车之前,我先开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你和曹少爷还是挺般配的。”杜健生打开车门坐上来,笑得真诚,却讽刺不减,“他是装傻,你是真傻……这么轻易地就跟我走了,你就不怕我是骗子?”
我无所谓地摊摊手。杜健生笑着发动了汽车。
早上的公路有点堵,汽车走走停停,一路上杜健生基本都在接电话。我们两个少了交流,这倒让我觉得很自在。虽然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自身的气质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和他闲话,丝毫让人感觉不到轻松。
随着距离的缩短,我渐渐感觉紧张。虽然后视镜里的我面无表情,可是我的掌心已经变得潮湿。我不安地搓着手掌,等车在曹子夜家门口停下时,我反而不敢下去了。
“怎么?”杜健生靠在座椅上,慢条斯理地拉着长音说道,“怕了?”
“谁怕了!”我不耐烦地反驳他,“我只是坐的时间有点长……腿麻了。”
杜健生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我在掩饰?不过这次他难得没有嘲笑我,而是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曹子夜早上发烧,吃过感冒药就睡下了。别说是你进屋去,就是有人打家劫舍,他也醒不了……再说,我告诉他了,会请保姆来照顾他,不然你以为他会把钥匙给我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开门下车。转头看着杜健生,我总觉得他的行为里透着古怪:“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到底为什么帮我?难道……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想撮合我跟曹子夜?”
杜健生哈哈大笑道:“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写作文了,你的想象力才会如此好?”
“这怎么又跟想象力有关系?”我把手放在车门把手上,说,“我是觉得,你刚才给我的答案实在是太敷衍了……我听你的意思,你是在担心曹子夜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吗?”
杜健生表情平淡,不置可否。
“我的天哪!”我把车门打开,外面的冷风猛地灌进来,我惊讶地看着杜健生,挖苦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可是亲兄妹啊!我居然跟你这样的人坐一辆车……我能理解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会有独占欲,可是你会不会夸张了点?”
不管我如何说,杜健生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我扶着车门站在车外,他淡笑着坐在车里……我深深体会了一下他说的话,问:“你不是开玩笑的,是吗?”
“你不是一个笨人。”杜健生倾身过来拉住车门,“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会明白的。”
我想起昨天夜里曹子夜的笑容,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处,不上不下,让我很是难受。
杜健生自己把车门关上,开着车扬长而去。
我站在曹子夜家的门口,拿不准是不是要进去。
经过一夜大雪,整个别墅区一片银装素裹。落雪积满了院子,曹子夜家看起来更显凄凉。一楼全部拉着厚厚的帘子,从玻璃墙往里看去,什么都看不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钥匙,最终还是开门进去了。
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曹子夜家里还是那副穷困样儿,除了衣架上挂满了冬衣外,基本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变化。曹子夜躺在单人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人反而显得更加单薄。正如杜健生说的,曹子夜睡得很熟,我开门进来,他仍然睡着。冷风吹进来,他也只是轻轻发抖,却没有醒。
怕吵醒曹子夜,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在玄关处换了鞋子,脱了大衣,动作轻得像是做贼。
我来到了曹子夜的家里,可要做什么,我一片茫然。
站在曹子夜的床尾处,我却不敢靠近,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我很担心声音太大将曹子夜吵醒……只是站在这儿,只是看着他,我竟然产生了想哭的感觉。
我不是个太矫情的人,也不是个喜欢自怜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我真真实实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好像一股暖流经过,驱赶走我满身的风霜和无限的冷意。
除了和顾言那段感情外,我没再交过男朋友,因为我的情绪波动很大,我身边很少有亲密的朋友。没有人教过我爱情是什么,也没有人给我看过爱情该有的样子……不知道我现在这种幸福感,能不能称作是爱情呢?
应该可以吧?
我看了曹子夜好一会儿,看到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了。为了让自己不像是一个偷窥狂,我决定还是为曹子夜做点什么,既然说是来照顾他的,那么就别再犯傻了吧!
曹子夜的家里很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厨房、浴室、客厅地板……我拿抹布擦了一遍,抹布还是干净的。
一楼生活区的打扫工作很轻松,没一会儿我就做完了。我拎着水桶到楼上,继续擦地除尘。虽然二楼、三楼房间的门板没有了,家具也没有了,不过从装修和格局来看,还是能分清楚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卧室的。
曹子夜原来的卧室在三楼,他的房间和贺新凉的挨着,两间卧室里都有很大的落地窗,光线很好。我是最后打扫曹子夜原来的卧室的,把水桶放在地上,我忍不住逛了逛。
想到曹子夜曾经住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了许多。
我伸伸懒腰,打量了起来。这间卧室跟其他的房间不太一样,倒不是说有多旧,但是被破坏得很严重,尤其是墙壁上的壁纸,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出一条条痕迹,露出墙体的地方还有褐色的痕迹,看上去很像是血迹。
因为年头太久,墙上剥落的壁纸打着卷垂了下来。我走上前用手将它抚平,带起了薄薄的灰雾。壁纸里有轻微的响动,像是纸片掉落的声音。我蹲下看了看,发现已经快要掉落的壁纸里面夹了一张车票。
我将车票捡起来,轻轻地将上面的灰尘擦去。
这张车票是五年前的,时间太久,上面打印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不过,这个日期和车次我记得非常清楚,这趟列车在当年是出了严重事故的,死伤无数。
车票上没有打孔,说明车票的主人还活着。那时候还没开始实名制购票,所以也不知道这车票是谁的。
不管是谁的,这人命也是够大的了。
我刚准备把车票丢进垃圾袋,忽然听到曹子夜在我身后开口问道:“乔以凉,你怎么在这里?”
曹子夜的动作很轻,他上楼基本上没有声音。现在他突然出现,我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原本想要丢进垃圾袋里的车票掉到了水桶里……他沙哑着嗓音问我:“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打扫出来的废纸!”我急得差点呛到,连忙解释说,“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是杜健生送我过来的 ,我看你还睡着,就先帮你打扫打扫!”
“杜健生?”曹子夜沙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又胡闹什么!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曹子夜穿着纯蓝色的睡衣,因为还在发烧,他脸色潮红。他眉头轻轻蹙起,俊秀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可爱。走到我跟前,他低头看了看水桶里漂浮着的车票。
“这是我刚才在壁纸里面找出来的。”虽然这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可曹子夜的态度总让我感觉怪怪的,我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说道,“我看是好久以前的车票了,还以为是没用的废纸……喂,你倒是说说话啊!这个很重要吗?”
曹子夜没有回答我,而是弯腰将车票从水桶里捡了出来。将车票上面的水痕擦了擦,他沉默地将车票又放回到了壁纸里。
他这是……
曹子夜和杜健生不一样,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形色平淡的人,缓缓地诉说,淡淡地笑,哪怕是生气愤怒的时候,他都是极其隐忍和克制的。越是靠近他,我越是觉得他难懂。
曹子夜站在那残破的壁纸面前,背对着我,偶尔轻咳两声,瘦削的肩膀便跟着一阵耸动。而曹子夜挡住壁纸缺口的位置,墙上那些褐色血痕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从高度上来看,那些痕迹很像是曹子夜用手抓出来的。
“曹医生?”
我轻轻叫他,空荡荡的房间让声音听起来有点大。虽然曹子夜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我觉得他隔得好远好远。
我和曹子夜就这么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清晨的冷雾已经消散,屋外的日光映着白雪,阳光如冷水侵入房中,将曹子夜的影子拉长。拖布的木柄被我攥得有点热,我情绪低落得厉害。似乎过了很久,曹子夜又问我:“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我说了。”我的手指越攥越紧,“为了感谢你,我是来照顾你的。”
曹子夜转过身,他脸上缠着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对着我摇了摇头,说:“你不上学了吗?”
我看着曹子夜,不说话。
他摇摇头:“你擦了厨房的流理台,帮我刷干净了浴缸,擦干净了我家的楼梯,还洗了我放在竹篓里的脏衣服……为什么要在你上学的时候,跑到我家里来做这种事情?”
“乔乔……”曹子夜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没有生气,只是问我,“你不是说了,要考大学吗?”
等曹子夜说完,我蹲在地上就哭了。
而曹子夜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哭。我哭得很大声,整个楼里面都是哭声。我哭得很用力,哭得声嘶力竭。在我聒噪的哭声中,他问我:“昨天晚上,你是跟着我进巷子的,是吗?”
我的哭声像是被噎住,生生地停下。我盯着曹子夜拖鞋上的花纹看,他淡淡地问我:“乔乔,你喜欢我,是吗?”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头顶的盘发被我晃散,碎发垂在脸上,沾了泪。不用说我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耳朵烧得有多红……
曹子夜就站在那阳光中,说:“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说你喜欢我?”
我愣愣地抬头看他,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残酷:“你已经22岁了,你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可你还是没有活明白。就像你的情绪一样,你太容易被周围的事物左右了……你为什么考大学?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真的有想过吗?”
被曹子夜的话刺痛,我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泄愤似的用脚踹了一下地上的水桶。我委屈极了:“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考大学,我哪里知道呢?我妈妈就是这么期望的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妈妈……她希望我考大学啊!”
“乔以凉,那你是不是要一直按照你妈妈的期待活下去?”曹子夜高大的身材遮住了光,“你的人生,是不是要一直活在你妈妈的期待里?”
我哑口无言。
“乔以凉,你在这里好好想想吧!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你只是想在茫然无措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曹子夜又是一阵咳,“在没想明白之前,你说的什么都不能当真……喀喀喀!我要先下去了。”
我真的很想反驳曹子夜两句,可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因为他说的话都是对的,对于未来,我满是迷茫。
每天,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念经一样地讲课,看着那一群群和我年纪差好几岁的小鬼胡闹,甚至在每次呼吸时,我都感到迷茫和无助。
这明明是我不喜欢的生活啊!既然不喜欢,那我坚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在课堂上,我的大脑经常会突然出现空白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样的状态让我的病情日益加重,也让我更加孤独。
那如海潮般的无力感所带来的悲伤,一次又一次地将我击溃,让我止步不前,让我无力还击。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只能尽量表现得对一切都无所谓。而现在,曹子夜一针见血地将我试图掩饰的窘态戳穿,我整个人都慌了。
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用满是泥的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自嘲地说:“因为恼羞成怒吧!”
“真是太糟糕了。”我疲倦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我应该是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每次在他面前想要表达自己的情绪时,我总是这样胡搅蛮缠呢?”
我坐在他卧室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光影的移动,等到太阳西斜,我才彻底冷静下来。
从三楼的卧室下来,我到一楼去找曹子夜。他已经将睡衣换下,身上穿了一套宽松的灰色运动服,脸上的纱布也换了新的,让他看起来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他坐在椅子上翻阅着一本英文书籍,神情平静,直等我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站在他的旁边,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再次起了波澜。我眨眨眼,委屈地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曹子夜将手里的书放下,问。
“想吃面条。”我吸了一下鼻子,“就是上次你煮的那种。”
曹子夜点点头:“好。”
因为后背伤得厉害,曹子夜站起来的姿势稍微有些别扭,不过他还是一副从容的模样,一点都不见勉强。
我跟着曹子夜去了厨房,他煮面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看着。锅里冒起腾腾的热气,他的脸像是被笼了一层雾气,有些模糊。我玩着手里的筷子,问他:“不管什么时候看你,你都是很有教养的样子。我经常觉得你这种人很不可思议,处变不惊,遇事从容……能不能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听到我的夸奖,曹子夜只是淡淡一笑,他专注地看着锅里,说:“虽然我爸是个政客,可在我眼里,他的形象还是很高大的。在我小时候,我爸就是这个样子,从来都是不慌不忙,不急不缓,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猜透他,
看透他。我那时候就觉得,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我总是想故意模仿他的样子,让他注意我,让他夸奖我,让他觉得有我这个孩子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可是很遗憾啊!”曹子夜说,“我爸并不是太喜欢我。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我妈吧!他总是觉得,我可能是别人的孩子。”
这样的童年经历,我光是听着就已经觉得很难过,但是曹子夜在说这些话时,是在笑的:“不知道你看没看过我爸的庭审视频,在法庭上,他始终气定神闲。很讽刺是不是?一副绅士的做派,接受现实,承担后果……我爸判决书下来的当天,他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选择从政,愿赌服输。”
“可是政治跟输赢没关系吧!”曹子夜偏头咳了咳,然后将煮熟的面条捞出来,“来,吃吧!”
曹子夜端着碗要从厨房出来,在经过我身边时,我忍不住从他身后抱住了他,额头触碰到他背后的伤口,他疼得身体一颤。他手里端着碗,没有推开我。就这样抱着他,我心里是说不出的安宁。
“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说。
闻着曹子夜身上淡淡的药味,我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从小到大,我似乎都没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之前物质很匮乏,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精神是自由的;现在物质很充足,精神却很禁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虽然现在的妈妈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是有一种担心,一种随时随地会被扫地出门的担心。”
我不想哭的,可在说的时候眼泪便已经控制不住:“我也想像你一样啊,很酷地生活。每次看到你不在乎外人的眼光,自由自在地行走,我有说不出的羡慕……我多么想像你一样任性一回,可是我不能啊!之前贫穷的印记太深刻了,我实在很怕,怕被人抛弃,怕自己无家可归。”
“有什么好怕的呢?”曹子夜温和地说,“乔乔,你已经是大人了啊!你已经22岁了,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
如果不是曹子夜之前的一番话,可能我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对于我现在的妈妈,我总是会不自觉地讨好。我不敢忤逆她的想法,便渐渐忽略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承认,我可能……可能是有一种逃避心理。”我委屈地说,“但是这不代表我对你的喜欢不能作数啊!我喜欢你,是真的很喜欢的那种!我想做你的女朋友,我很认真的!”
曹子夜稍微挣了挣,我松开抱住他的手。他回头看我,忽然就笑了:“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什么叫像你这种人?”我气愤地反驳,“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最棒的人!”
“哦?”曹子夜摆明不信。
“我是认真的!”怕曹子夜不信,我拼命地点头,“你每次讲大课的时候我都听得很认真呢!你说得很好,我的同学们也觉得你讲得很棒……而且啊,你煮面条也很好吃,治疗跌打损伤也很厉害。上次我脚扭伤,你三下两下就给我治好了……还有,你画画也很好,那画现在我还夹在书里呢,就是你给我画的那头猪!”
我语速很快,说得杂乱无章,也不知道曹子夜有没有听清楚。听到我说起那张猪的画像,曹子夜“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他嘴角微勾,说:“去吃面吧,一会儿该凉了。”
“好。”我听话地点点头。
本来我是要来照顾曹子夜的,到最后,却是他给我做的晚饭。我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凉掉的面条,他也安安静静地吃着面条。等到我把筷子放下,他忽然问我:“乔乔,你喜不喜欢画画?”
“什么?”曹子夜的问题搞得我满头雾水,“什么画画?”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才下午五点,天就已经开始黑了。曹子夜打开昏黄的吊灯,在我对面坐下,很认真地问我:“画画,你喜不喜欢?”
画画?我……可以喜欢吗?
“我在给你看病之前,从你妈妈那儿了解了些你的情况,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曹子夜说,“我听她说,你之前休学的时候一直在看漫画,而且你自己还试着画过……我认识不错的老师,你要不要去学画画?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我傻傻地看着曹子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曹子夜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人,那就应该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并不是只有高考才是人生的出路!我之前也说过,你应该懂得你自己要什么。你已经22岁了,不能再按照你妈妈的规划继续生活了。人生是你自己的,不是吗?”
“可是我……”我从来没想过。
“回去好好想想。”门口有人敲门,曹子夜一边去开门一边对我说,“等你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帮你联系。说实话啊,我从私心里很希望你能学画画呢!因为我小时候很想当一个画家,开一家画廊,觉得那才是真正很酷的事情……杜健生,你来了?你不用进来了,我们两个谈一下。”
杜健生私自将我从学校接过来,这让曹子夜很火大。虽然曹子夜没有太责备我,可是他对杜健生的意见很大。将我留在客厅里,他拉着杜健生到门外面“聊聊”去了。
我将餐桌收拾干净,拿着饭碗去厨房刷洗。看着水流不停地往下流,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曹子夜的话像是一声惊雷,炸得我方寸大乱。
等到曹子夜和杜健生回来,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平复。曹子夜把外套递给我,说:“天已经黑了,让杜健生送你回去吧!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去学校了,有什么事情你打电话给我就行了。不要再跑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很多事都不是很方便。”
“那以后呢?”我仰头看他,追问道,“那等以后你身体好了,方便了,我是不是还可以来?”
在外面站得有些久,杜健生的貂皮大衣上都落了雪。他斜靠在大门上,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我说曹少爷,你想做绅士没问题啊!但是能不能请你不要拿我当托儿所阿姨?我可是很忙的。”
曹子夜像是没听到杜健生的话,提醒我说:“还有,以后这个人跟你胡说八道,你可以当作没听见。他下次要是再跑到学校骚扰你,你就找保安把他赶出来。”
“嗬!”杜健生哈哈大笑道,“我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哪个保安敢赶我的。”
曹子夜继续忽视杜健生的话,从旁边的收纳盒里拿出一张便笺,写了一个号码给我:“这是我妹妹的电话号码,如果实在赶不走他,你就打电话给我妹妹,说他性骚扰你。”
听了这话,杜健生终于无法淡定了。他收起了笑容,变得无比严肃。从我手里扯过便笺丢在雪地里,他冷冷地看着曹子夜,说:“我说,你这样是不是也太狠了点?我就是开玩笑,有必要闹到我老婆那里去吗!”
“如果你再没个正经,那就很有必要。”曹子夜偏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健生,“行了,送乔乔回去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能成熟点呢?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把妹妹嫁给你。”
杜健生瞪着曹子夜,刚想要回击几句,曹子夜却摔上了大门。
“怎么会有态度这么恶劣的男人呢?”杜健生看着门板,感慨地问我,“这么恶劣的男人怎么会有人喜欢呢……我说,乔以凉,你眼瞎吧?”
“呸!”我不满地大声反击,“你才眼瞎呢!”
杜健生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两个都没说话。在我家门口停下后,杜健生并没急着让我下车。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点了一根烟。他用一种等着汇报的眼神看着我,笑得高深莫测。
“干吗?你想干吗?”我白眼对他,“我告诉你,我还生气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对曹医生不礼貌!”
杜健生只是笑着,没说话,转身从后排座椅上拿了我的书包给我。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倒是不以为意。坐在光线昏暗的汽车里,他依旧挺拔耀眼。看我开门要走,他只是说:“你要好好对曹少爷,可千万别辜负了他的情意……也别辜负了我这么辛苦地撮合你们两个。”
“我?”我苦笑道,“我好像是被拒绝了呢!曹子夜他并不喜欢我,他只是把我当一般的病人那样开导,当妹妹一样关心。”
“妹妹啊!”杜健生的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笑道,“你要是能让他像关心妹妹那样关心你,你就成功了。”
“我今天在曹医生以前的卧室打扫……”我想了又想,最终觉得这事只能问他,“我发现墙上的壁纸都被撕下来了,墙上还有血痕……不仅这样,我在壁纸里还发现了一张车票。”
杜健生幽幽地看着我,目光深沉,不用他多言,我就明白他肯定是知道什么。
“那张车票是几年前的了,当时的车票还没有改版呢!”我咬了一下嘴唇,说,“开始我以为车票是掉到壁纸里的,不过后来从曹医生的反应看,那车票是他藏在壁纸里的。当年那趟车出了车祸,死了好多人,曹医生也真是命大,他……你干什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旁坐着的杜健生突然发火了。他掐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扯了过去。他眉目间是浓浓的煞气,看起来怨念很深。他掐着我手腕的力度越来越大,表情恶狠狠的,也不说话,跟平时漫不经心的模样不同,他现在像是要吃人。
“你干什么?”我不怕杜健生,可是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反常,“你知道那车票的事,是吗?”
杜健生一把甩开我,呼呼地喘气。他大力拍在方向盘上,咒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还是忘不了,是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真是虚伪做作!官僚主义那一套,他倒是很厉害嘛!嗬!我差点都被他骗过去了!”
“你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我要被杜健生没头没脑的话折磨疯了,“你告诉我!”
我以为杜健生还会说什么,他却咧嘴笑了:“路上慢走,外面的路很滑。”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坚持着问,“你……你的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见杜健生不说话,我也来了火气,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口,对他吼道:“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就去问你老婆贺新凉!”
“你敢!”杜健生眉梢轻挑,睨着我,“你敢去问新凉,我就把你丢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杜健生的音调平缓,但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明显到让我明白他有多认真。
杜健生说得没错,我并不是一个太笨的人。这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我已经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得出的答案太惊人,我实在很难相信……我跌坐回副驾驶座上,哆哆嗦嗦地问杜健生:“你能给我一根烟吗?”
没等杜健生回答,我就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杜健生看着我,也默默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把车窗稍微放下一些,我们两个静静地抽着烟,谁都没说话。直到一支烟将要燃尽,我才冷静地问:“那张车票和贺新凉有关系,是吗?”
杜健生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算是默认了。我看着火星一点点焚烧着烟纸,说:“曹医生对他的妹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
这种特别的感情是什么,我和杜健生其实都已经心知肚明,只是这种特别的感情太隐晦、太禁忌,所以我们谁都没有说出口。
将我手指间夹着的烟头拿走丢掉,杜健生又给我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的环境下,有些话反而好说出口了:“你之前一直说我和别人很像……是像贺新凉吧?因为觉得我像贺新凉,所以你确定曹子夜会喜欢我,是吗?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会因为我和贺新凉像的那部分而对我产生好感,是吗?”
杜健生轻轻叹气,是少有的委屈模样:“哪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小姑娘,我问你,你觉得什么样的感情算是爱情呢?送你昂贵的礼物?同你说美好的誓言?在你身边细心地陪伴?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你?”
“对曹子夜这种人来说啊,只要他愿意对你放下防备,让你走进他的生活,这样的感情,就已经是爱情了。”杜健生拉开车窗,将烟头丢了出去,“如果我的话里有别的意思,那么这些就是了吧!”
“那么贺新凉是什么样的人?”我问杜健生,“贺新凉对曹医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杜健生摸摸自己的下巴,看向车外:“能有什么感情?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会依赖是必然的吧?哪怕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想法,现在也早就不存在了……我不希望那些早就不存在的想法影响到我现在的生活,既然你对曹子夜有好感,我就做个顺水人情。虽然看着他找一个和我老婆很像的女人让我很不爽,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烟,没有说话,内心十分震惊。曹子夜会有这样的感情……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曹子夜曾经得过抑郁症,你看到的卧室里的情景,都是他以前自残时留下的。”杜健生身上总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公子哥劲头,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大家都在遗憾感叹曹家如今的落魄,可是我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以前的曹子夜,除了物质生活丰富外,他的精神世界是极度可怜的。恕我直言,要不是你还有一个疼你的养母,你的状态和以前的他差不了多少。”
杜健生用手指弹了一下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笑道:“我不是为了消除自己的顾虑,就随随便便塞一个女人给曹子夜。我能看出来,你们两个很合适……你应该最了解那些别扭的孩子吧?那些有着和自己年纪不符的城府的孩子,很渴望得到别人的关心,却总是别扭地拒绝……曹子夜他需要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在身边,无论什么年纪。这种感情,他始终是缺失的。”
“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我被杜健生绕昏头了,“你不会是想说,我有当妈的潜质吧?”
杜健生哈哈一笑,说:“对于人心的痛苦,你和曹子夜一样清楚,不是吗?”
好吧,我还是不太明白。
杜健生重新扣好了自己的安全带,似乎是准备结束对话了:“老子英雄好汉,老子反动浑蛋……虽然动荡时期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可是血统论在这个圈子里依旧很盛行,能像你这么单纯对待曹子夜的人,实在是不多了……不管怎么说,曹子夜毕竟是我老婆的哥哥,我当然希望他能好。以后他在学校有什么麻烦,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我的名片你还没有吧?给你一张,有事打给我。”
“等等!”我叫住杜健生,犹豫了片刻,问他,“在你知道贺新凉有过那样的情感后……你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杜健生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很遗憾,那个人不是我,除了遗憾、不甘、懊恼、惆怅之外,便没有别的想法了……很单纯的、失恋的想法。”
我点点头,然后木然地拿着书包下了车。
我站在车外,看着杜健生开车离开。而他的车开了没多远又堪堪停住,他放下车窗回头看我,笑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像是藏在壁纸里的车票,不管它曾经被寄托了怎样的情感,到了现在,它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一张废纸罢了。今天的对话,就当作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不管你有多么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你都不要去追问任何事……没有意义,也徒生烦恼。”
他对着我摆了摆手,然后很快就开走了。
“果然啊!”我低头看着杜健生的名片,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感,“他果然是很酷的人,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都这么酷……这么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简直是痴人说梦。”
有杜健生帮忙做掩护,我妈并不知道我逃了一天的课。晚上早早躺到床上,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曹子夜的话像是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答案。我摸黑翻开本子里夹着的笔记纸,上面是曹子夜画的猪。
“我能当画家吗?”我对自己很怀疑,对曹子夜的话很憧憬,“他不会是跟我妈妈一样,准备要一个孩子来实现他小时候的梦想吧?要是这样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和我妈妈为我设计的道路比起来,我更喜欢曹子夜构想的未来,只不过,我妈妈在我求学的路上花费了太多的心思,我实在是不忍心辜负她的期望。
我学习不好,脑子也笨,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一个好的答案。
第二天上学,我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可能是因为杜健生的突然闯入,其他同学看我的眼光都怪怪的。而马腾的精神状况也没比我好哪儿去,一上午他都趴在桌子上不搭理人,即便是班主任的课,他都没有抬起过头来。中午,张妍来找他,他二话不说就走了。
中午午休,我拉着周洪丽去天台。她冻得哆哆嗦嗦地抽着烟,笑着问我:“又有什么青春小烦恼了,拉着我来这儿?我说姐妹,你都不看下天气吗?现在可是数九寒天,我能跟你来这儿,对你可是真爱。”
我没心情跟她贫嘴,认真地问她?:“我说,你当初为什么当老师?是为了理想吗?”
“为什么当老师?”周洪丽眯起眼睛,呵呵一笑,“还能为什么?老师福利好、待遇高呗!有五险一金,还有带薪的寒暑假……不然,你以为我一天天累得跟孙子似的是为啥?要说理想,我的理想是当个富贵闲人,不是天天在这儿受那些主任领导的气。”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周洪丽用脚踢了踢我,说:“你怎么了?今天的你,可有点不像你。往日的你,可从来不会问这么高深的问题。”
“我在想我自己。”我仰头望天,吐出一口白气,“以后的我,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周洪丽理解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这个年纪还在这儿补习,确实是挺尴尬的。”
我只剩一声长叹。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成长的烦恼都差不多,你肯定也不会例外。”周洪丽感慨道,“问题早晚会解决的,是不?”
我们两个正说着话,天台的铁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周洪丽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烟头往楼下扔。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连连咳嗽。
天台的铁门被推开,走出来的人是张妍和马腾。见到我和周洪丽在这儿,他们两个都愣住了。而看到来的人是学生,周洪丽立马换了一张嚣张的脸:“你们两个来这儿干什么?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是不准私自来天台的……你们两个,不会是在谈恋爱吧?考试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们不想考个好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