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若要勉强攻下高冈城，势必损失大量军队啊，现在我们还损失不起！”
“但是若再不行动，过几天时间，伊势联合起来，北畠具教的援军到达，那如何是好呢？”
高冈城，它就伫立在那里，它就在你眼前。
我默然无语地望着高冈城那斑驳而厚实的城墙，过了很久很久，终于露出寒冰般的笑容：“上兵以势取天下，中兵以谋乱天下，下兵以力夺天下。不战而屈人之兵，实战争之王道，驾驭军队之利器也。”
“主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传令下去，准备柴草与油……”我冷漠地睥睨着周遭生机勃勃的一切，视众生六道如蝼蚁：“我要将这里烧光，烧成一片白地！”
“什么？”
这个残忍的命令，使即便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柴田胜家也不寒而栗：“焚城？”
意味着，不久之后，曾经盎然蓬勃的这里，会蜕变成不毛血腥的鬼蜮。
杀，杀，杀，杀，杀，杀，杀。
“怎么？”我冷笑相向柴田胜家：“权六，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浴血之剑徐徐地出鞘，被我的右手紧握。我陶醉地欣赏着闪烁寒芒的剑锋，上面一滴血也没有。我轻柔地抚摩着剑身，声音同样徐徐：“你，饿了吗？”
“别忘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五，六天后，南伊势北畠具教的援军便会赶到。在这之前，我们要完全攻下此城才是。为了继续下一步的征讨，为了在伊势树立织田家的霸业，我们的实力不容蒙受更大的损失。还有什么办法，比焚城更简单，更直接，更有效的呢？”我的声音出奇动听。
“不过……”柴田胜家喃喃梦呓，他凝视着远处缥缈不可寻的城堡，额头上冷汗一片：“周围的村镇，有不少无辜的老弱妇孺啊！”
“没有办法啊，叫上苍保佑他们……”我享受着仰望长空，思绪茫然不知何处：“生生世世，勿生于乱世吧！”可怜的弱者……
强者生，弱者死，大自然的不二法则。
“我问你，权六，若正面勉强攻击，我方要损失多少人，耗费多少粮食？”
“这……”
柴田胜家沮丧地垂下了倔强的头颅，他不是不晓得权衡利弊，审时度势。他很清楚，如果让伊势的三大势力最终联合起来的话，织田家前路将会满布荆棘。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消灭神户家，瓦解所谓的“三头同盟”，这样才可分化与控制“小战国”。
但是……焚城，如斯令人恶心的行为，真是教他从内心抗拒厌倦啊！
“我们尝试劝降神户友盛吧！”柴田胜家头皮发麻：“那家伙不会不识时务的。”
“劝降？嘿嘿……”我哑然失笑：“我的确会考虑劝那家伙投降，但不是现在！权六，别那么天真了。你认为那顽固的家伙会妥协吗？他会选择垂死挣扎！人生有的时候，面对杀戮与血腥之时，需决断而毫不迟疑，特别是你这样一个武士！”
“用你手中的刀，去斩断你的妇人之仁吧！”
“传我命令，立即焚城！”
柴田胜家发现，自己的主公断然下达命令的时候，那对眸子，是那么的透明而无情。
上兵以势取天下，中兵以谋乱天下，下兵以力夺天下。我的内心，又默默念叨起这句兵家至理。若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营造军“势”，便是个中关键。
之所以将高冈城池周遭的一切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就是为了培养那压倒一切，摧毁一切的“势”，为敌人创造织田军不可阻挡，战无不胜的印象。
如斯杀戮，相信不用多久，神户氏便会乖乖地将城池双手奉上。
而且，织田军这样残忍而冷酷的焚城举动，很可能给予伊势各地豪族一个信号，一个暗示。这个信号的内容显而易见，只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死。
这个暗示会使大部分伊势的大名吓得丧失抵抗的念头，从而争先恐后的望风归降。按这种设想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将会是，我织田军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以“势”用兵，以正治国，以无为取天下，天下人皆可杀，又有何疑？
夜明之前，星汉灿烂，宛若梦幻……伫立于天守阁上，享受着那清凉的轻风，享受着那稀薄的星空，本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享受……但在神户友盛的眼中，原本永恒不变的死寂，竟然蜕变成凄厉的梦幻……仿佛城池下那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是不应存在于这乱世的幻觉……从噩梦中醒来，他无法接受如斯残酷的现实。
“混蛋，织田信长竟然不顾道义，要悍然夺取伊势国，并且砍下我的头颅吗？不，不，不！这个乱世，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神户家的子孙，世世代代，身体内流着的是高贵的鲜血啊！永远永远！没有理由让尾张国的一个乡下少年来蹂躏！”
神户友盛那高傲的心，拼命逃避这样的事实。但是，徘徊于城池上空那若隐若现的淡淡苍凉与悲伤，在冷笑着提醒他，眼前的一切是无比逼真。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高冈城怎么说也是我家世代经营的堡垒，其坚固稳定的程度，外人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攻进来的……只要我等熬过这几天，南伊势的援军就会到达。那时候，我发誓，我发誓一定要将那可恶的织田信长斩首，以泄心中之恨！”
思绪滞于此，神户友盛慌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但下一秒，高冈城蓦地喧嚣起来，惊碎了他的幻想。空气中弥漫着隐约的不祥气息。
“发生了什么事？哪个混蛋在下面喧闹？”
神户友盛焦躁不安，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我不是申令再三，谁要是不安静，就立即处决的吗？”近侍被主公咄咄逼人的眼神吓得瑟瑟发抖。
苍凉的天地之间，回荡着士兵齐步前进的雷霆之音。
神户友盛心惊肉跳，是否城池内发生了大变？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织田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杀进来的……他竭力安慰自己。
“快！”他驱赶着自己的近侍，口齿不清：“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近侍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了下去。
不用多久，近侍又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了上来，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透露出深刻的恐惧：“不好了！主公！织田信长扬言要焚城，夷灭这里的一切！”他的声音，颤抖着。
“焚城？”
一刹那，神户友盛的头脑仿佛突然完全停止活动，眼前宛然一片漆黑。最惊奇的是，先前因为死亡而产生的恐惧与绝望，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织田信长……
你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你这个魔鬼……
他的脑海瞬间掠过无数个念头。
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城池能够死撑几天，等待援军前来会合。但是他怎样也不会想到，织田信长会残忍到如此地步，决意把城外的一切烧光，杀光！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恐怕自己等不到援军到达的那一天，神户家麾下士兵便已吓破了胆，从而献城投降！
阴霾的苍穹，本已浮现一丝生存的光线……可是，在那个魔鬼残酷的笑容笼罩之下，这唯一的一丝光明也被硬生生切断了……
这个乱世，真的是强者生，弱者死吗？
织田信长，你会遭到报应的！
神户家列祖列宗，一代传一代的不倒基业，今天，就要在自己的手中被扼杀吗？
不，我求你，我求你……不要逼死我……
过了很久很久，一声声凄惨的叫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主公！”一个家臣出现在他的面前，哆嗦着道：“织田军开始在城外大肆屠杀了，我们是否要冒死冲杀出去，和他们拼命？”
“或者是坐等援军，或者是……”那个家臣没有再说下去，吞吞吐吐。但即使是傻子，也会晓得那家臣的意思。不言而喻。
神户友盛沉默着，沉默了一分钟。一分钟的长度，有多远？或许很远，很远……相对于那个家臣来说，似乎是一光年那么远。
“主公，我们在等待您的命令！”急噪的话语中，分明包含着威胁与催促。
不甘心，不甘心啊！
“好，好，哦，哦。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已经作出了决定……”神户友盛仰望着忧郁的长空，喃喃呓语。就在那家臣露出欣喜之色时，他的主公猛地拔出了剑，就这样漠视生命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噗！”肉体撕裂的声音。
一大蓬鲜血，喷溅在神户友盛的脸上。那个家臣眼神中一闪而过茫然的神色，然后流露出安详的微笑，静静地跌倒在地板上。
“背叛我的人，都要死！”
神户友盛脸上的肌肉狰狞抽搐：“我们神户家的基业，来之不易，在路上布满了无数人的尸骸与鲜血！怎可能拱手相让给别人？”
“愿意为祖先而战死的，都随我来！”
“主公，无论到了天涯海角，下臣都誓死追随您！”近侍的头颅贴到地板上，含着眼泪抽噎道。
“时候到了啊！准备进攻！”神户友盛狂喝道。
同一时刻，高冈城外。
“时候到了啊！准备进攻！”柴田胜家按捺住内心的不安与痛苦，犹豫着下了狠心的决定。
柴田胜家感觉到阵阵寒意自他的指尖渗透入心底，尽管他深知织田家的战略必须将神户家以闪电的速度铲除干净……但是，当那血淋淋的场景，再次现实地呈现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想呕吐啊！
“人生有的时候，面对杀戮与血腥之时，需决断而毫不迟疑，特别是你这样一个武士！”耳畔又回荡起主公漠视苍生的声音。
主公……柴田胜家恨恨地闭上眼睛，蓦地振臂狂喝道：“杀！”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的呐喊。
虽然柴田胜家阖上了眼眸，不忍看见那人间地狱的出现。但是他仍然可以听见，无数支飞箭撕裂苍穹的破空之音，在那划破长空的一瞬间……
柴田胜家知道，那些离弦之箭，都是燃烧着的。
下一秒，柴田胜家聆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厉鬼惨叫，那是几万人一起发出的压抑的，绝望的呼叫之声啊！天崩地裂般震撼着柴田胜家的耳膜！
不过虽然闭上了眼睛，他仍然可以想象，那红莲之火，锻造出来的地狱……
再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呼吸顿时停止！目光所到之处，是火！到处到处，一切一切都是火！神户军早已准备好的水，泥沙根本不足以扑灭那蔓延开来的烈火。为了摆平那地狱火焰，给予自己亲人活命的机会，有的神户家士兵还是视死如归地冲杀过来，企图用血肉之驱抵挡火箭的飞袭。但是随后弥漫的浓重烤肉香味与焦味，和那一声声因燃烧升华而发出的哀号证明，陡然是垂死挣扎耳。
在如蝗虫般的箭雨降临之后，城内，城外，都已是一片火海，散布于城墙，房屋，土地的火焰欢快地歌唱着，不断蚕食着天空。无数的断裂的人体器官，充斥于柴田胜家的视野，尽是焚烧得发黑焦烂的肢体……
烈火之城？仰或是红莲地狱？没有人知道！
柴田胜家只知道自己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还是人吗？”那存在于人间界真实的地狱，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啊！好一场视觉的盛宴……某种从火焰中浮现出来的绝望，和浓烈的香味，更使他面色煞白。
他回眸，却看到了面无表情，淡然自若的主公，织田信长。一对带着深深恐惧，与深深疲倦的眸子，遇见了另一对深邃黑暗，却又清亮如水的眸子。主公的眼神，澄澈璀璨，没有一点杂质……更令他恐惧的是，织田信长的眼神陶醉而冷漠，看不到半分对世人的同情，看不到半分对苍生的怜悯……
柴田胜家突然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登时，他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雄躯情不自禁地为之战栗。为了主公。
生与死的觉悟。
这时，从高冈城墙的上面，忽然传来一阵凄厉飘渺的笛声，伴随着笛声，是一些沙哑苍郁的喉咙在低低地歌唱。
是四面楚歌吗？
城墙之上，那个披发当风，引亢高歌，最引人注视的苍老男人，大概就是神户友盛了吧……他也已到了最后关头……高冈城中，已是火光四起，即便遥远的我，也仍能耳闻神户军的惨呼声和织田军的吼声。
我突然想起二十一世纪一本叫《天行健》的小说，不仁者，天诛之，里面的某一句话，至今仍沉痛地成为我心底的烙印。现在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平民，大概，或许，也算是个不仁者吧。无数人都对我说，我变了很多。也许，我真的变了很多，为了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我只能够改变自己。
看哪！这充满苦厄的世界，被烈火焚烧的城池，尸横遍野，狼藉相枕，大家的血液，肢体，夹杂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就算生前是再大的仇敌，死后，还不是什么都尽归尘土？
在这样的大火中，每个人的眼睛，都似乎被火苗照亮了。
嗅着那焚烧血肉的香味，我又在黑暗中高举右手祈祷，忏悔自己的罪恶……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罪，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罪，
不教我们遇见试探，
教我们脱离凶险。
因为，
国度，权柄，荣耀，
都是你的，
直到永远。
阿门。
我的祈祷声音，好听到了极点，飘扬在凛冽的风中，回荡在苍凉的长空，仿佛蕴藏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与力量，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从中获得了心灵上的安息。
祈祷完毕，我仰望着那火焰与死亡，回复了先前的冷笑。
世人皆可杀，无人不可杀。世事如棋子，人生如棋子，争霸天下，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如梦如幻的游戏，如此而已。
同一时刻，我不经意回眸，刚好碰见，柴田胜家射过来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深刻的畏惧。
织田军在高冈城内残忍无道地杀戮，身为策划这次战役的织田信长，第一次以无情而震惊了天下。北伊势各诸侯大为惶恐，纷纷俯首称臣。高冈之战后，织田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没有发生一次战斗，就取得了半个伊势。屠城营造的威“势”，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织田军攻破高冈城，杀周遭军民四千余人，神户家当主战死于天守阁，其臣献城投降。是日，高冈城大火，三日三夜不能灭。织田军在城内大肆烧杀屠掠三日，所到之处，俱化鬼蜮。其中上千妇女，皆赏赐于军士，可任意**，士兵皆以杀人比赛为乐。从此声威大振，织田军气“势”已成，无可匹敌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