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奏疏虽与他无关,却是弹劾高拱的。
胡应嘉等人在奏疏中写道:“拱辅政初,即以直庐为隘,移家西安门外,夤夜潜归。陛下近稍违和,拱即私运直庐器物于外。臣不知拱何心?”
朱载垕看得直冒冷汗,其中分明列出了先生两条不忠之事实。一是嫌父皇所赐的值房小了,将家搬到了西安门外,方便平日在直庐值宿时偷跑回家。二是父皇近日身体不适,朝中众臣无不期盼祈祷父皇尽快康健,高拱却在这时将直庐中的东西偷偷拿到外面去用。其实这两条也不算是什么大罪,只是让朱载垕不安的是,父皇为什么要把这个给自己看。自己同先生的关系父皇不是不知,难道父皇以为是自己的挑唆?
朱载垕越想越觉得多半是这种可能,不然父皇何故为这点事发这么大的脾气。想到这里,他便再也站不住了,吓得立刻跪地,忙道:“父皇息怒,儿臣全然不知情。高先生平日素来谨慎,儿臣也觉蹊跷,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谁知嘉靖却冷冷道:“你急什么?莫不是你也有份?”
朱载垕这一听还了得,忙道:“不,儿臣毫不知情,真的毫不知情,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心中暗想,这高先生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糊涂?在这种小事上被人抓住把柄,传出去可不也是笑话吗?
嘉靖看着他的神色,忽然一笑:“毫不知情,高拱是你的老师。据朕所知,那日你在皇极门前代朕下旨,也是高拱的主意,不是吗?”
朱载垕心凉了半截,难道父皇今日是想借先生之事来清算自己?皇极门之事他虽听了高拱的,但本就心有余悸,近日也时常不安,生怕触怒父皇,虽然在做之前,也已想到了有这种可能。
嘉靖见他额头上有汗渗出,神色也慌张不安,忽然唤了他一声:“裕王。”声音如低沉的钟鸣,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朱载垕胆战心惊,嘉靖却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天下本就是你的,一个决定而已,其实也无妨。何况朕在病中,你这么做也是为朝廷着想,你不但没过还有功,朕还要奖赏你。”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朱载垕一时间也有些发愣,等他回过神来,胸口的大石头顿时落地,心中只剩感激,忙磕头道:“谢父皇,谢父皇恕罪,儿臣不敢居功,更不敢要奖赏。”
嘉靖打量着他,语气一沉:“今日之事朕可以不追究,只是这高拱目无法纪,假公济私,肆意而为,难道不是你平日器重的后果?这一点,朕不得不追究。”
朱载垕更加慌乱,顷刻间父皇便转变了几次,顿时让他也手足无措。
冯保在一旁听着倒不觉奇怪,皇上性情不定,即便在身边伺候的人也难以全然确定。只是这一次,也不知皇上是真是假。冯保略一抬头,一晃而过,瞥见了皇上的表情。心中暗自盘算,看来这次是真的了。他忽然跪地,为裕王求情:“皇上,高拱速来嚣张,目中无人,反倒是裕王处处谨慎。所以奴婢敢用脑袋担保,这件事绝对与裕王无关。”冯保倒不是真想死,这样一个讨好裕王的机会他自是不能错过的。
嘉靖见冯保动作,心里一笑,这奴婢倒是机灵,懂得见缝插针。只是自己的心思,又岂能让他猜透,他以为自己不会真的处罚了谁,那么自己今天就偏要罚了他,看还有谁敢自作聪明的揣度自己的心意。嘉靖这么想,刚要开口,却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前襟,低头一看,正是自己怀中的小孙子。
朱翊钧说:“爷爷,爹爹跪着,让爹爹起来好不好?”
嘉靖心一软,想当着孙儿的面这么做的确有不妥,叹了口气,对裕王道:“看在钧儿的份上,这事朕就不追究了,你起来吧。”
“是。”
嘉靖又让冯保退下,还吩咐道:“你立刻出宫,将胡应嘉和高拱都给朕找来。”想了想,又道:“算了,你把内阁的人都给朕叫来,朕就在乾清宫见他们。”
“是。”冯保依言退去,心中却在盘算,皇上素来果断,决定的事很难改主意,就像当年要越级追封自己的生父,已故兴献王朱祐杬为恭穆献皇帝庙号睿宗时,多少大臣反对,甚至不惜以死劝谏,但都被皇上一一处置,最后也照样成了事。但今日,却因世子的一句话改变主意,看来皇上当真是看中这个孙儿。冯保暗自谨记,日后定要想办法多讨世子欢心才是。
冯保离开后又很自觉的关上门,屋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直到嘉靖说了句“过来”。朱载垕才惶惶不安的走进,直到御案旁才停下。
嘉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坐吧。”
朱载垕惶恐:“儿臣不敢。”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只论父子,不论君臣。”
朱载垕听了他的话,方才坐下,动作却十分拘谨。嘉靖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自己怀中的孙儿,问裕王道:“你好像很怕我?”
他称呼虽有变,但朱载垕却半点也不敢越礼,只道了句“不敢”。
“你倒不如钧儿,和我这么生分,终究是这些年我不肯见你的缘故。”嘉靖言语中有叹息,“我知道我若问你是否怨我,你定说不是。”
朱载垕沉默了一下,回答:“父皇是一国之君,儿臣万分敬重。”
“敬重。”嘉靖忽然笑了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敬重,就是不把我当人。”嘉靖猛一拍案,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茶盏跟着一阵颤动:“我想追封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错?满朝文武,满口仁义道德,我一不碍国政,二不害臣民,我只是做了为人子为人父该做的事,他们凭什么在那里胡乱斥责?这不合规矩,那不符祖制,说到底他们就是不想让我做一个正常人。”
朱载垕不说话,他不想父皇为何如此失态。关于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只是父皇信奉道教,偏宠方士,甚至还花费巨资修建宫殿,这些事于帝王而言,的确不妥。他在宫外生活多年,深悉民间疾苦,听闻那建殿巨资也颇为心疼。只是此刻父皇还在气头上,此事也不便提及。仔细想想父皇这些年孤独深宫,日子也不好过,听到父皇又一阵咳嗽,朱载垕心头一酸,唤了声“父亲”,道:“儿子知错。”
嘉靖的神色渐渐缓和:“你就暂住在宫中吧,以后私下里你便这么称呼,也算是补偿这些年的父子之情吧。垕儿,皇位终究是你的,只是你身处宫外,很多朝政的事还不能明白。如今就让为父再最后送你一程吧。”
朱载垕隐约从父皇的言语中察觉到什么,为什么说最后?父皇虽大病小病不断,但这次也是突然不适,难道真的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了吗?一切未免来的太过突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