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注视着他,站在雪地里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然而就是这单薄的身影,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只要不灭,便终有照亮乾坤清明的一日。徐阶不说话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虽身为首辅,却比不上眼前的六品小官。
海瑞见徐阶不答,转身便要走。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夜路难行。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身后便又传来了徐阶的声音:“我不是秦桧,自然不会让你做岳飞。”
海瑞一愣,心中有说不出的情绪。然而他没有回头,很快又迈开了步子,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徐阶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离去,感慨良久却也不愿回府,直到打了个喷嚏,两腿冻得也有些僵了。这才在管家的劝说下回去,只是走起路来双腿也是颤巍巍的。然而他刚一到书房,还不等暖炉升起,便立刻吩咐管家备轿。
管家不解,问:“这么晚了,老爷是要去哪儿?”
“入宫。”徐阶只简单的回答了两个字。
管家一听也吃了一惊,忙劝道:“老爷不妥啊,这个时候宫门应该已经下钥了,老爷若真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去请见皇上吧。”其实他心里也大致猜到,老爷此刻要入宫是为了何事。
徐阶想了想,他知管家说的有理,只是他心里急着海瑞的事。想着若不尽快同皇上说,心里始终焦急难安。
“老爷,海大人的事急不得。”管家在一旁小心劝道。
徐阶只点了点头,他自然也知道是急不得的,只是这件事不急又能如何呢?
“老爷,凡事要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徐阶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思索了片刻,终于道:“好,这件事明日再说。”不过他话虽如此,但是还是立刻吩咐管家准备纸笔,皇上是可以明日再见,但这道奏疏必须今晚就准备好,明日一早便呈递给皇上。
管家动作倒迅速,很快便铺好了纸,研好了墨。
徐阶提笔便写,管家静静的站在一旁却不说话,目光都盯着纸上,看着老爷要写什么。管家原以为,今夜海瑞触怒了老爷,老爷此刻定是要上疏弹劾的,只是转念一想,弹劾是御史的事。不光老爷,即便是高阁老也不能这么越权。他再一看,奏疏上虽提到了海瑞,但却果然不是弹劾的事。相反,老爷竟是向皇上举荐海瑞,为他谋得户部左侍郎的职。
管家看后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便唤了句“老爷”,但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然而徐阶已经回过了头,见他神色,已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却还是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管家这才小心翼翼道:“海大人今日如此不识抬举,冲撞了老爷,老爷为何还要帮他?”
“冲撞?”徐阶冷冷一笑,“若说海瑞冲撞,那高肃卿又算什么?我不照样在先帝面前举荐过他吗?”
管家道:“那小人就不明白了。”
“你知道先帝为何会重用严嵩吗?”
管家摇头,心里想的却是,严嵩擅写青词,最会曲意逢迎,自然能得先帝喜欢。
“严嵩贪过,也除过不少异己。残害过多少忠良,有真正的忠良,也有所谓的忠良,也就是那些迂夫。外人只当先帝被蒙蔽,只是这些先帝心里未必不清楚,但为何还能纵容严嵩多年?你可知这其中玄机?”
管家又摇头,心想自从严嵩倒台后,平日老爷倒是很少再提他。
徐阶继续说道:“那就是一句话,小事不究,大事必较。”徐阶一叹:“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谁又能知道严嵩去了,我更是如履薄冰,时刻想着这个前车之鉴,在大事,尤其是朝廷用人上,一点也不敢徇私。唯恐哪一日不留神,便步了严嵩的后尘。”
“老爷,此话不妥。”
“如何不妥?”
“严嵩是乱臣贼子,老爷又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徐阶一愣,却很快笑了起来:“你也这么说,你们都这么说。岂知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扳之耻。所以附君子者未必君子,但附小人者必小人。你们都觉严嵩是小人,那我附严嵩,竟又成了君子,这难道不可笑吗?”
“老爷......”管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徐阶一叹:“海瑞才是真正的君子啊。”
然而管家道:“海大人不同流合污是好,只是未免太不入流了。若不懂人情世故,今后又如何能在朝廷立足呢?这点,他不如元辅,所以不明白元辅的苦心。”
徐阶摇头:“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
“可这样的人,这样的脾性,老爷即便举荐了他,难保他不会与他人不和。既然如此,老爷何必又要在为他费心呢?”
徐阶却道:“天生才难啊,大明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忍心因微瑕而弃之?”
管家闻言也一叹,不再说话。
第二日,徐阶很早便入宫了,按照规矩先去的内阁,本想先交待了今日的事务再去见皇上,谁知一到内阁还不见有人来,不禁找人来询问。
那人回答:“元辅忘了,今日是元辅和高阁老当值。”
“高拱?那他人呢?”徐阶觉得有些奇怪,若真该高拱当值,如今这个时候他也该来了。若是换成从前,徐阶或许相信高拱会一次两次不准时,只是自从胡应嘉以此为话柄弹劾过他后,高拱在这些问题上便变得格外谨慎起来,不再如从前般随意。
只听那人回答:“回元辅的话,高阁老已经来了,现下在见皇上呢。”
高拱在见皇上?徐阶又问:“你可知何事?”
那人摇头。
徐阶又问:“是他自己请见,还是皇上召见了他?”
那人回答:“是高阁老自己请见。”
徐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本高拱既在,他也是不便再去见皇上的。只是昨日钦天监的事才刚平息,偏偏今日高拱一来便立刻去请见皇上,也不知是为何事?若是为了公事,内阁的人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徐阶越想越觉得不妙,便将内阁的事先吩咐了一遍,接着便也去请见了皇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