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一听更怒,心想自己当真是看错了,也信错了人。他也不惧徐阶远远高出自己的品阶,道:“那便让下官来提醒元辅。那日元辅同下官说了整件事的始末,元辅说那钦天监监正先是极力反对皇上改动登极大典的时辰,屡次上疏劝谏无用,最后还激怒了皇上。最后那监正请辞,皇上准了,接着才发生了地震。元辅,下官说的可对?”
徐阶不语,这时他不回答不是,回答了更不是。好在那监正想击登闻鼓和寻短见被救的事没有告诉海瑞,否则自己就真的一点也说不过去了。可即便如此,海瑞倒当真给他出了个难题,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回复。
海瑞见他答不上来也不意外,只是又接着说道:“既然元辅都明白,那自然知道这钦天监监正非但无罪,而且还尽忠职守,力劝皇上不要改动时辰。”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下官也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相信这地震之事巧合大于天为。只是元辅既已知道那监正是冤枉的,为何还要治他的罪?为何不向皇上禀明实情?还是元辅觉得,这件事若没个人顶罪,高阁老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吗?若真如此,元辅何须找别人?下官在此,便让下官去顶替了这罪责就好。”
徐阶无奈,心想这海瑞怎么如此较真,他道:“你是朝廷重臣,日后定当受重用,又怎么会让你去顶罪呢?”
谁知海瑞却道:“这么说元辅承认是让人顶罪了?”
“这......”徐阶一时语塞,但心中显然有不悦,道,“刚锋,你倒真是人如其名,刚正,锋芒毕露,只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过刚易折。所以对朝廷的这些事,你也无需太较真,日后你留在京中,我定当向皇上举荐,委你重任。”
首辅的重用,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然而海瑞却摇头,执意道:“不必了,若可以,下官现在最想做的便是为那钦天监监正脱罪。”
徐阶一听也吓了一跳,海瑞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捅什么娄子,否则不光是自己,皇上那里更是说不过去,于是忙道:“刚锋,事已至此,自当以大局为重,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何况那钦天监监正与你非亲非故,又没有什么交情,你这么帮着他做什么?”
“下官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着个理字。”海瑞神色坚定,“若非毫不相干便可以随意冤枉,这点下官实在不敢苟同。”
徐阶沉默,半响才问:“那你想做什么?”徐阶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却不想这个海瑞竟如此固执,若他真要把此事闹大,自己不得不再想办法平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实他也早就料到可能会这样,但前次与海瑞长谈,他却觉得海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古板,想来自己的安排,他也不会不明白,谁知事情竟至如此。看来有些人果然是要对事的。
这次海瑞却不急着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脸上有愤怒,有失望,还有自责,五味交杂。他气自己被徐阶利用;失望的是朝中当真没有清流可言,连首辅都如此同流合污,不惜牺牲别人保全自身;自责的是那监正如此遭遇,其中也有自己的缘故,自己与他素昧平生,就如此相害,便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他却还是不能做,就像他不能再揭穿徐阶一样。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朝廷不能乱,大明还需要徐阶,皇上也还需要首辅。海瑞即便再不情愿,此刻也只有道:“不过元辅不用担心,下官话虽如此,但却不会真正去做什么。下官很清楚,现在的朝廷离不开元辅,下官自当会以大局为重。”
徐阶听这话也意外,但见海瑞说得认真,也不像是随意之言。他道:“你能明白就好。”
“我倒情愿一辈子都不明白。”海瑞心中有悲愤,自身的道德与所谓的大局相碰撞,便也只有牺牲自身了。只是这样的牺牲,却让海瑞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罪感,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徐阶是真心想留住海瑞的,他道:“等这件事平息了,再过几日,我便向皇上举荐,让你出任户部左侍郎,这样你便可以留在京中。”
从正六品的户部主事到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其间跨越了三级。要是旁人早就叩首拜谢,然而海瑞却摇头苦笑:“元辅大人啊,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海瑞看着他,忽然一笑,自嘲道:“元辅以为出了这等事,下官还能安心的留在这里吗?”
徐阶一听心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你不留在这里又想要去哪儿呢?”对海瑞,他实在有不舍,然而海瑞却道:“下官自有去处,还请元辅不必为下官操心。”说完转身便走。
“等等。”徐阶叫了一声,海瑞却不回答,只朝着门外走去。
徐阶沉默着皱眉,心中不免懊恼惋惜,原本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海瑞就偏偏想不明白?不行,他不能就这么走了,若是让高拱知道,岂不是......徐阶忙追了出去,追到大门前,追到雪地里,才终于叫住了他:“刚锋留步。”
这一声,海瑞才终于停了下来。然而他却不回头,背影坚决,声音也平缓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元辅还有何吩咐?”
徐阶沉默了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道:“刚锋,你不能走,大明需要你。”
“走?”海瑞的笑声传来,带着一丝嘲讽,念道,“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鸱夷理钓船!”他沉默,一叹:“我不是范蠡,不能化名鸱夷子皮。我海瑞既受国恩,自当抛却一己之利,结草衔环以报。”他忽然转过头,望向徐阶:“元辅问我为何,不如问问这诗中的岳武穆为何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