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也不劝他,只是道:“你若不肯坐,我便陪你一道站着说话。”
“元辅,这可使不得。”
徐阶一笑:“那你是坐还是不坐?”
海瑞无奈,也只能坐下。
徐阶打量着他,自己与海瑞从前其实并没见过,也是因为那道让他入狱的奏疏,自己才得以记下这么个人来。他见海瑞干瘦,皮肤是蜡黄的,须发也有些花白,想来这半年多的牢狱生活也不好过。于是道:“这几个月倒是苦了你了,说来也是我的不是,当初没能劝先帝放了你。”
海瑞忙摇头,又站了起来朝着徐阶一拜:“元辅哪里的话,当初若非元辅相救,恐怕先帝早就下旨杀了下官。”
徐阶道:“先帝并非庸主,先帝心里也清楚,你是忠臣。只是大量进服丹药,难免被药物迷了心智。我跟在先帝身边这么多年,先帝从前是何等睿智,何等聪明,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说着却一叹。
海瑞道:“若论忠何人能及得上元辅呢?元辅忍辱负重,不惜躬身侍严嵩多年,最终扳倒严党,得以还朝野清明。而今又除弊政,辅佐新君,元辅之功,堪比开国时徐天德与刘伯温。”
徐阶闻言却苦笑:“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见这首辅是最不好当的职。”
海瑞自知失言,徐达和刘基虽居高位,但最后都不得善终,自己如何能拿首辅同他们比呢?忙道:“元辅千万别误会,下官当真没有别的意思。”
徐阶却摇头,一笑:“怎么又站起来了,快坐下吧。”
海瑞又缓缓坐下。
徐阶道:“其实即便你不说我也心里也清楚,既到了这个位置便难得清闲。我只盼不要同夏言、严嵩一般,能得个善终就好。”
“元辅何出此言?”海瑞听着皱眉,“且不论夏言,严嵩何许人也,元辅如何能同他相提并论。”
“严嵩何许人也,严嵩何许人也。”徐阶重复着这句话,脸上尽是苦笑,“还有人比我更清楚严嵩吗?若有,那便是先帝了。”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我们说正事,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皇上的旨意吧?”
海瑞一听也紧张起来,忙道:“下官有几处不明,还请元辅指点。”
“钦天监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海瑞摇头:“下官在狱中,并不清楚。”
于是徐阶便将事情的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从皇上欲改登极大典的时辰到钦天监监正主动请辞。
海瑞沉默的听着,听到这里也不禁道:“那监正倒是忠于职守。”
徐阶打量着他,以海瑞的性子,定会喜欢刚直敢言的人,于是便附和了他的话:“不错,我也如此认为。只是刚锋你可知道,他的上疏便是我一手压下来的,也是我力挺皇上,坚决不改动时辰。原本这件事我不用如此,只需在中间做个和事老,便可息事宁人,也犯不上惹祸上身,让高拱抓住了把柄。我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海瑞摇头,心里暗想,首辅说话这么直接,也不知心里是如何盘算?事实上他也不是不知道,高拱和首辅之间的纷争,就在他还是户部主事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是官场中私下相传的说不上秘密的秘密。只是明面里涉及到当世的两大阁臣,谁也不敢明说而已。
徐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其实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皇上啊。”
“皇上?”海瑞不明白了。
徐阶道:“你或许不知,皇上之所以改动这个时辰也是为了百官们着想。皇上仁心啊,知百官在大典中十分耗费体力,若按原来的时辰,等到大典结束便已天黑了。住得远的大臣还坐轿子回去,夜路难行,皇上也是为大臣们着想。唐时太宗剪须和药为臣下李世绩治病,今皇上不惜改动吉时,只为臣下安然早归。此等体恤之举,我们身为臣子,难道不当顿首泣谢吗?”
海瑞点头:“皇上是仁君。”
徐阶又道:“所以我才出面驳了钦天监的本子,不光因为这一点,还因为这是皇上的第一道旨,若就这么被驳回,让皇上今后在朝中颜面何存?所以即便知道是冒险,我身为首辅也得替皇上挡下这一回。即便是错,也不能让脏水泼到皇上身上。”徐阶说着,忽然想到了严嵩,心中更是无尽怅惘。这句话,也曾是严嵩七十五岁那年的寿辰,拉着他的手,亲口对他说的。说到最后那年过古稀的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全然失了平日的庄重,鼻子眼泪全都黏在了胡子上,还是徐阶忙为他去擦,一边道:“元辅为大明辛苦了大半辈子,元辅的功劳,皇上都记得。”
然而哭过之后,严嵩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浑浊的眸子中有旁人没有的透彻,他道:“皇上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他转头望向徐阶,忽然提高声音猛的唤了声:“子升。”
徐阶被吓了一跳,却很快应答:“元辅。”
严嵩看着他,看了很久,他不开口,徐阶也不敢说话,更不敢与他对视。
严嵩握着拐杖的右手忽然一紧,道:“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
徐阶一听忙躬身道:“元辅哪里的话,元辅高寿,定能长命百岁。”
“百岁?百不百岁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更不是天。是皇上,是皇上。”他说到皇上时右手拐杖忽一杵地,发出一声闷响。
徐阶不说了话,他没明白元辅是不是动怒。
严嵩却还没有冷静下来,又用拐杖杵了几下地,声音比平日要大许多:“子升,你要记住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定要以皇上为先。若什么东西,皇上说不想要了,你一定要帮着皇上把东西扔出去,千万不要管什么舍不得舍得,明白吗?”
徐阶并不怎么明白他说的话,但想今日是他的寿辰,也就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明白了。”
徐阶从前本没有把严嵩这些话放在心上,或者说很多时候他根本不懂严嵩在说什么。只是从自己出任首辅以来,竟开始渐渐明白了这些从前不明白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