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加工药材以来,伙计们日日加班,疲惫至极。先生晓得辛苦,及时让管家把加班费发下去,还亲自送去关怀,以示体恤。
有个问题引起先生注意:阿浦家住郊外,离同安堂很远,一个往返需三个时辰。遇上加班,不等收工,天就黑了,很不方便。
“俊生,”先生对管家说,“给阿浦在后宅安个家吧。”
管家思忖片刻,道:“这恐怕使不得,同安堂让伙计入住后宅,过去不曾有过,若开了这个口子,我担心别的伙计也要求入住,怕不好办。”管家说出了自己的隐忧。
先生道:“我看不会。当初我们收伙计时,有言在先,只管中午一顿饭,并未承诺管住宿,怎好提无理要求呢;现在这些伙计,都住在镇里,单程顶多个把小时,不会提这样要求的。以往不让伙计入住后宅,主要是为女眷考虑。现在后宅人少了,不存在这个问题;再说阿婆和阿琬也会同意阿浦入住的。阿浦这孩子本分老实,连我都喜欢几分。”
管家见先生说得有理,便不再言语了。
“你看把哪间腾出来给阿浦住?”先生征询管家的意见道。
“嗯……”管家做思索状,片刻道:“前面的房子都已派上用场,连阿柳的房间都是由储藏间改的,实在没有合适的房间了。”
“那后面的呢?”先生问。
“后面倒有几间空着,只是常年无人居住,阴冷潮湿,破败不堪,怕不适合住。”
“你看阿琬的藏书间怎么样?”先生问。
管家道:“那是间正房,很宽绰,比阿柳的还要好些。只是要征求阿琬的意见,不经她同意,不好把藏书间改作它用,大小姐会不高兴的。”
先生道:“这藏书间在早也是间住房。早年,阿琬的姨妈从苏州来看她姊姊,就住这个房间。这些年阿琬妈离开的年头多了,她也不怎么来了,阿琬就拿它做了藏书间。”
听先生如此介绍,管家极力回忆女主人的这个妹妹,想起自己刚做管家时,有位优雅的女士来同安堂看父女俩。第一次见面,管家就觉得这位女士跟挂在堂屋墙上镜框里的女人联相。“果然不错,是阿琬的姨妈,长得真像!”他叹道。
管家注意到,先生一提起夫人,就不由自主地陷入遐想和沉思,因而想到先生和夫人的感情真的很不一般。
管家转身去请示大小姐,片刻回转,告诉先生道:“阿琬同意了。我这就去安排,争取尽快让阿浦入住。”
翌日,一觉醒来的阿柳,见阿浦在自己斜对面安了家,十分不满。“阿浦一个伙计,怎么配在后宅安家,还是个正房;我是先生选定的接班人,才只住厢房。”
看阿琬为阿浦收拾房间,跑前跑后张罗着,心里更加不平衡,道:“我安家时,大小姐睬都不睬我一眼,和阿娇到园子里踏青去了。我房间里的东西,一个星期也置办不齐,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也没见大小姐为我筹措点什么。阿浦这小子何德何能,让阿琬对他这般殷勤。”
他接连对伙伴们发着牢骚,说着怪话。伙计们也不客气,奚落他说:“是你德行不足,不招大小姐待见,你需加倍努力才行呦!”
阿琬记得阿浦房中一应物件都已置办齐备,就差一顶蚊帐了。这天放学后,顺路到集市上买了一顶蚊帐。晚饭后,连同其他物件,带给阿浦,连同看望他。
这边阿琬推门而入,那边惊动了阿柳。他探出头来一看究竟,发觉阿琬进了阿浦的房间。
从阿柳房间的窗子探出头去,就能窥视到阿浦房里的动静。——他已窥探良久。
阿琬进得门来,将带来的物品放在桌上,让阿浦过目。阿浦看时,见是一些毛巾、香皂、牙膏等洗漱用品什么的。
“还有一领凉席,”阿琬道,“是我姨妈送我的,我舍不得用,拿来给你。
阿浦见她如此说,有些不好意思,心下想:姑娘家喜欢的物件,舍不得用,倒拿来给我。
正想之间,听阿琬说:“天热了,我想你还缺一顶蚊帐,就到集市上给你买了一顶。看,合适不?”说着站起身,往床上安装那蚊帐。
安装完毕,到脸盆里洗了手,一面用毛巾擦手,一面环顾居室,满意地点头微笑道:“还可以,喜欢吗?今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阿琬见他始终一言不发,晓得他有心事,便想到要说些他高兴的事儿。
“学校成立读书会了,定期开展读书活动,首次活动已经定了,下周在闻远家里,到时你要去吗?”
她搜肠刮肚,寻找阿浦喜欢的话题,觉得“读书会”的话题阿浦会喜欢。
一句话勾起阿浦满腹的心事,急切地说:“阿琬,我发现我离理想越来越远了,此生怕是走不出小镇了。过去我是笼中鸟,虽受困,但能见天日;如今我是井底蛙,不见天日。我怕我就此废了!”
“你为何有这样的怪想法?”阿琬批评他道,“你复学的事儿,过些日子就有着落了,耐心等待吧。”
无论怎样劝说,阿浦都信心不足。
“我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让你一个女孩子为我奔波操劳,我简直无地自容!”阿浦羞愧难当。
“不要那么说,我愿意帮助你。人不是总有坦途,要耐得住寂寞,总会有出头之日的。”阿琬很温柔,劝说道。“你是说你消息闭塞是吗?这好办,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急速地走出房间。
阿琬推门而出,惊动了斜对面房间里窥视良久的阿柳。这边房门响,那边阿柳睁开如炬双眼,朝这边张望。
他在房间里已等候多时,期许阿琬能造访他的房间,可是他眼睁睁看见阿琬在阿浦房间呆了许久。
其实,阿柳喜欢住同安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躺在床上,一本打开的书摊在胸前,脑子里装的却尽是阿琬:“得不到美人欢心,这是比什么都痛苦的事。”
不多时,阿琬折返,手里拿着几本书和一卷报纸。“这是教科书,你迟早要回学校读书的,抽空温温书,把落下的课补上。你基础好,天分高,自己读就能领会。以后每天我把课堂笔记拿给你。”
阿浦受到鼓励,情绪振作,一扫方才颓废的样子。
“这是阿爸读的报,你读一读,了解一下时事。过两天,邀你参加读书活动,参与同学讨论,你就不感到孤独了。”阿琬不停的劝慰着。
她边说边展开一张《大公报》,读那上面的新闻标题道:“江南人民组织抗日义勇军,不日准备开赴华北前线。”
阿浦被那则消息吸引,不由自主坐到阿琬身边。
二人一起把那则消息读完,然后又展开一张,是《申报》,一幅标题赫然在目:报业巨擘沪上饮弹,试问爱国何罪之有。
“是说史量才的,卢老师给我们讲过。”阿琬道。
两人又一气读完那则消息。阿浦显得既兴奋又义愤,兴奋的是又了解到外面的事儿了,义愤的是爱国志士未能为国尽忠,却死于非命。阿浦气得怒目圆睁,拳头紧握。
阿琬情绪受到感染,道:“这些都是旧报纸。你若喜欢,我每天拿新的给你看。”
这边阿浦房中两情依依,秉烛夜读,那边阿柳的房间里,一颗心在煎熬着:阿浦的房门,桌上的闹钟和摊在胸前的书,阿柳的眼睛在这三点上反复逡巡着。
夜已深,人未散,阿浦的房间里亮起烛光,窗子上映出两人秉烛夜读的剪影,好似宝黛共读西厢。
阿柳深受刺激。“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啊!”耐心已到尽头,阿柳哀叹道。“大小姐为什么冷落我?”他百思不得其解,郁闷得要死。“阿浦有什么好?!论地位,他才只是个伙计,而我已贵为高徒,今后要作先生的接班人执掌同安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