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井处传来说笑声,管家晓得是伙计们到齐了。他忙着为伙计们派活,匆匆离去,堂屋里便又只剩下先生和阿婆两个人了。
天井下,伙计们一改平日忙碌的景象,正在聚众发着议论:
“今天可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伙计们的领班、取名唤作阿柳的对众伙计说。“主人赚得盆满钵满,想必不会亏待我们的。”
“今天是发薪日,说不定还有红利呢。”另一个立刻接上说。
“中午主人还要赏我们一顿大餐呢。”
“今天是除夕,主人要宣布放我们长假的。”加入议论的逐渐多起来。
“主人干的是积德的买卖,每年治好患者无数,还成全了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不然的话,我们怕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的有。跟着主人好好干,赚钱孝敬爹娘,将来娶媳妇成家……”一个年纪较大的伙计说道。
“您早呀,姚爷!”阿柳眼尖,冲打内宅而来的管家抢先问安道。
“我们的姚爷一向勤快,清晨即起,洒扫庭橱。”另一个伙计不失时机的讨好管家道。
“今天是除夕,先生吩咐了,只上半天工,任务是扫除、帮厨和整理内务。”管家简单支应着伙计们的问候,然后派活走人,回了内宅。
立刻,伙计们行动起来,担水的担水,采买的采买,清扫庭院的清扫庭院,一片忙碌景象。
阿琬来到账房,招唤正在埋头算账的阿娇,把浆糊桶递给她。小姐妹俩一个拿着春联,一个拎着浆糊桶,打前堂而出,走上绿柳街。
街上很静。有的人家挂出大红灯笼;远处有三两顽童,拿出本该在除夕夜放的爆竹,迫不及待,要“放”为快——再过十几个小时,一九三六年的新春就要到了。——街上已很有些年味了。
绿柳街是镇上一条比较繁华的街。翡翠河穿街而过,街边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棵拂地绿柳。翡翠河上桥多,站在一处向两边望,视力可及的地方就有四五座,最著名的当属遇仙桥。遇仙桥是一座拱桥,它位于同安堂的正前方。桥身离河面有五米高,过桥要拾阶而行,到达顶点,极目远眺,半拉镇子可尽收眼底。再看桥身,大理石材质,雕栏画栋,美轮美奂,别有韵味,好一个“长虹卧波,人间仙境”;遇仙桥拂晓时最美:站在桥下,放眼望去,天边一弯残月,凉风习习,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阿娇往门框上刷浆糊,只听两声炸响,一只二踢脚飞上天。往炸响的方向看,顽童点燃爆竹,一个急转身,一边捂耳朵,一边向空中看。见此情景,阿琬欣喜,吟诵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阿琬话音刚落,一位老人打桥上走来,阿琬认出那是老管家吴泰伯。吴泰伯服务同安堂三十载,与同安堂上下结下了很深的交情。阿琬很亲近吴泰伯,见了他深鞠一躬,毕恭毕敬把他引入后宅。
管家闻讯,赶忙出门相迎。吴泰伯对他有举荐之恩。姚管家见了吴泰伯,立刻双手抱拳,以老礼问安:“吴泰伯一向可好?”二人寒暄过后,管家领吴泰伯去见黄先生。
“给东家请安了。”吴泰伯见了黄先生,深施一礼。管家在黄先生面前添了把椅子,安顿吴泰伯坐下。阿娇奉茶。黄先生与吴泰伯寒暄。吴泰伯时下赋闲在家。自打退休以来,吴泰伯常感到无事可做,乐意找老东家聊聊。两位老人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话题转移到他们过去常谈的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上来了。
黄敬儒的祖上本是官宦人家,后来败落。后世子孙潜心医术,后饱经历练,成为独到的医家。黄氏一门做官不成,悬壶济世却兴旺发达。镇上人家仰慕黄家重情意施恩德,都以送儿郎进同安堂谋生为幸事。同安堂一路好走,虽经乱世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家在世人眼里完美得很。可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唱的曲,黄家也不例外。同安堂的医术是祖传的。按照祖训,医术传子不传女,更不能外传。黄家有爱女被视为掌上明珠,可聊以慰籍,却无男丁子嗣承继祖业,这成了同安堂的一块心病,也是主人心中无法打开的一个死结。
眼看自己年龄大了,将来的时日不多,一想到身边还没有一个能言传身教的徒弟,黄先生就倍感凄凉。他转念一想,与其医术失传,不如传给女儿阿琬。看着阿琬不谙世事的样子,他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能传给阿琬,那么阿娇也成。阿娇受黄先生言传身教最多,又是黄家一手养大的。按理说,把医术传给她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反复盘算,觉得阿娇也非合适人选——阿娇不沉稳,难以当此大任。况且,黄先生觉得,对她肩负一份责任,不愿阿娇担此大任。他想让阿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不想让她挑这副重担。况且阿娇已到婚配许人的年龄,该找婆家了。在黄先生看来,女孩子有了家庭、孩子,就琐事缠身,而治病救人需全身心投入,万难分心。他要的是让阿娇有一技之长,有足以修身立命的资本,然后为他找个婆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过正常女人的生活。黄先生始终不能忘记阿娇的阿爸临终时眼巴巴看自己的眼神-----他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呵。黄先生晓得自己的责任,就越发不愿将重担压在阿娇柔弱的肩上。
还在未退休时,吴泰伯就很关心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他给黄先生出过许多主意。吴泰伯有一孙子,在南京国立艺专读书。黄先生曾思忖,收吴泰伯的孙子作徒弟。他把想法说给吴泰伯。吴泰伯很赞赏,跟家人说了。一年前,吴泰伯收到孙子来信。信上说,他即将毕业,已经在上海联系好了工作。信上还说,他要做一个新式青年,不想做人家的徒弟,继承什么祖业。这件事让黄先生空等了三年多,吴泰伯感觉很过意不去。黄先生却很开通,反而劝吴泰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这事便搁下了。今日相见,旧事重提,两位老人不免都感慨了一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