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回廊。
满架的蔷薇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圣湖上千朵红莲绽开。
灵鹫山上的月宫目之所及均是鲜花如海。或许因为汇集了阴阳交汇的灵气这里竟然不分季节的汇聚了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在缥缈入云的山上争奇斗艳。
“叮叮”几声风过后廊下悬挂的一排排风铃轻轻击响。
那些风铃均为细瓷烧制玲珑可爱白瓷上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挂在园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阵风过便清脆的响动一方面可以惊走飞入啄食花朵的鸟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残花朵的狂风吹过这些附加了咒术的风铃也可以将其阻挡在外。
月宫里的所有人都将其称为“护花铃”。据说是迦若大祭司亲手制作、并命令教中弟子将其挂遍整个月宫。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如此爱惜?”在千万只风铃清脆的击响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冷诮而高傲“杀人如麻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对这些花草这般爱惜真是让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没有回答教主的话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脸色却是惨白的。
一个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个玉盘举过头顶。
迦若的一双手、就浸在那一盘还散着热气的鲜血中。
那都是刚刚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热血——凝聚了生气和阳气弥补着他昨夜因为施用阴邪术法遭到反噬而产生的灵力衰弱。
迦若的手苍白与玉石的托盘几乎同色皮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然而他闭目靠着廊柱手掌张开平放入血泊中后似乎是错觉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脉而且缓缓沿着手臂上升开去。
“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许久仿佛精神力恢复了一些白衣祭司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苦笑着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点让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时分、刚回到月宫时他那衰弱的样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强的术士……原来你也会怕术法反噬么?那末你就不该这么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啊。”用象牙骨的绢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娇娆的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不错谁要你昨夜不回月宫主持仪式?
“几个寨子的土司、还有平南王的宠妃都过来了等着你为他们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来。这么多贵客在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我生气起来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转移过来的‘逆风’。”
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虽然不习术法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却对于教中任何术法都具有抗力对于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历代的祭司都会将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过太阴星转嫁给教主再凭着她天赋的禀异加以消弭。
不然经常要施用如此厉害的术法任何术士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从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创立那一日开始似乎就是这样奇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一个执掌教义一个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谁都无法脱离另一方单独撑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乱以外这一百多年来、拜月教可以说一直是稳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阴灵侵蚀掉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苦笑渐渐恢复元气的白衣祭司摇摇头“你可知昨夜我还遇到了萧忆情!若不是他当时也有病在身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么?明河……你这个玩笑开的大了。”
执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一切都和冰陵预见到一样丝毫不差的生了不是么?”挥挥手命那个捧着盘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来抬手拨动廊下悬挂的风铃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会亡于此战!”用力握紧扇子拜月教主美丽的眼睛里却是坚定冷厉的光“凭什么?”
“就凭圣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视着天际远去的一片白云不惊轻尘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活该!”有些气急败坏的拜月教主大失风度的骂了一句然后神色又转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况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旧帐?”
“有人却是为收回这笔帐、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叹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转动那些风铃淡淡道“你弑母篡权、当了拜月教教主自然连着她欠下的旧帐也要一并继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美艳无双的拜月教主转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忽然冷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谋!——当初商定篡权的时候我们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别撇清的那么快这旧帐要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脸如石雕动也不动然而眼睛里却渐渐显示出厌恶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厉害了!——离了我即使你术法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转头离去拜月教主却冷冷的扔下了最后一番话脸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却是闪烁着隐秘的恐惧。
“何况……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后会如何。那些怨灵们忍了你那么久、恐怕会群起噬咬你的灵体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轻笑拜月教主却用眼角查看着离去的人随着他脚步的走远惊恐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廊子的风铃在风中旋转、击响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丝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飘然远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拜月教主终于忍不住脱口喊脸色已经是苍白“你、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声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柱子坐倒在风铃下。忽然间这个美艳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种无力的感觉终于从她强自掩饰的心底弥漫了出来击倒了她。
她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除了血脉中继承下来的所谓“月神之血”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不会术法、也不能保护自己。除了坐在宝座上、作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教中虽然还有清辉、孤光两位懂术法的使者然而他们的灵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开了手那么面对萧靖两人率领的听雪楼拜月教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
“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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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刚刚透亮周围村寨里就有公鸡连绵的打鸣。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实竟然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想法——或许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结反而解开了她的一重心魔罢?
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然后将手巾拧干擦着湿漉漉的长。
然而抬手间袖中的血薇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过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的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绯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烧一般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出吱吱的燃烧声迅断裂。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怔了怔阿靖将剑从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领拉出了颈中悬挂的小小木牌。
一个略显破旧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护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个甜脆的女声讶然道。
阿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水绿衫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正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拿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来:“是被它缠住了吧?这鬼地方就是这种阴湿的东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对方猜测着绯衣女子戒备的吐出一个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来那样活泼泼的表情宛如她来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靥阿靖忽然间就有些郁郁接着问下去:“楼主来了么?”
“萧公子和家师、明镜大师日夜兼程平明时分已经到了。”看见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回答“萧公子要弱水过来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没有立刻起身绯衣女子却抓住了那一个字眼微微摇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他的身子可还好么?”
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知此时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却不想立刻起身而是从旁人嘴里打听他的状况。
所谓的近乡情怯或许也只是这样的心态吧?
生怕见了他、会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况等会儿心里才不会什么预备都没有。独自在南疆虽然不过几个月然而仿佛却在回忆中过了几十年——如今自问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无力。
“可不大好呢……萧公子旅途太过劳累染了风寒瘴气。幸好带了墨大夫刚刚给他用了药楼主已经好多了。”弱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一边好奇的看着绯衣的女子——这是一个武林的传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听雪楼主并称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夺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跟你去见楼主。”
在她起身的时候弱水看见了那把绯红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却停在了靖姑娘的颈中——那里有一个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强大的驱邪能力的护身符。
从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修习术法的她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
隐隐约约、一望无际的红色……
那是怎样深切的残念、在经历了十数年的沧桑后依然固执地不肯褪去。
阿靖转过竹林的时候看见了刚刚来到的听雪楼人马。
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刚来到这里与先期来到的人汇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安排喧哗烦杂的紧。碧落和红尘也忙的不可开交人群穿梭似的来来去去每个人见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谨的叫一声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样淡淡的点头也不回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镜大师张真人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们两位了。”仿佛刚刚说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颔淡淡嘱咐。刚刚喝干的药盏放在他手边听雪楼主的脸色略微苍白断续咳嗽着然而清秀带着女气的眼睛里却依然是平静而深远。
“阿弥陀佛……公子心思细密筹划滴水不漏——既然有助于剿灭拜月教这些小事贫僧和张道友自然不会推辞。”榻边须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这应该便是从栖霞山法能寺请来的明镜大师吧?
——而旁边那个带着紫金冠的老道则该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无尘张真人了。
烨火已经来了侍立在师傅身侧。或许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许她是一夜无眠罢?
“萧公子靖姑娘来了。”她还没有出声带路的弱水已经笑盈盈的叫了来。
话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过头来。
一僧一道的神色刚开始是有些审视意味的——毕竟对于这样一位名动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没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视线投注到这个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镜大师和张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见他们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底下轻轻移动掐算。
她忽然有些厌恶起来……又是命运。
这些懂得术法的人太执着于所谓的宿命和预言。
就如她的师傅白帝即使号称剑术玄学一代宗师居然却不能杀死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他惧怕命运的改变于是放任了这个可能遗祸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来。
如果看见命运让人变得懦弱……那还不如看不见。
“靖姑娘。”两位术法大师分别起立致礼她也是静静地回礼却没有出声。
再度往她脸上一看明镜大师和张真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时看见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便同时告退了。烨火和弱水也跟着师傅离去。
“好久不见。”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唯有风簌簌穿入竹叶的声音萧忆情仍用平日那种平静莫测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绯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还用楼主你亲自来么?”她也是淡漠的回应着走过去在竹榻边上坐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
“赶着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担心你阿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忽然转成了苦笑低低的听雪楼主看着她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绯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缠绕而留下的印记眼神仍然是倔强而冷漠“征战武林这么些年你可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放心虽然我不是那个迦若的对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萧忆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风般拂过对面绯衣女子清丽的脸她脸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满锋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气低低注视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阿靖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绯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颈中的护身符回头直视他喜怒莫测的眼眸忽然静静道:“那个迦若是我的同门师兄。”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主的视线垂了下来秀气的睫毛掩盖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间他的抬眼看着楼中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是么?”
“你何必作态?烨火应该已经密告过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她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不是么?你也该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说什么然而萧忆情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触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怀内痉挛的抓住了一个白玉小瓶然而因为手指不停颤抖一打开瓶中红色的粉末便洒了一桌。
绯衣女子蓦地起身瞬间出指点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将瓶中剩余的药粉倒入案上的一盏苦茶扶着给他喝下。待得他喝尽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随便动用真气我去叫墨大夫过来。”
“不用……先别、别叫他。”然而在她刚站起时手腕却被他扣住阿靖回头看见他衰弱无力的眼睛那样的冷彻而阴柔迷离得有些女气。
她忽然间就怔了一下——这个人身上永远带着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
他的眼神是阴柔却又强悍的他是一个病人、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魔力让无数武林人士对于这个传奇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感觉。
“有很多话……咳咳说开了反而好。”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种琉璃般脆弱的感觉虽然服用了药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着却花了很大的力气缓缓对着她说。
阿靖坐了下来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关穴和少泽穴缓缓将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药力。
“你有多少机会能够杀我?”忽然间咳嗽着竹榻上的病人闭目问了一句。她一惊手指下意识的扣紧——腕上尺关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让人半身无力。
“你也知道……病作的厉害的时候……我连墨大夫都不允许他靠近。咳咳……在病的时候一个小孩子…都能杀了我……”断断续续的听雪楼主苦笑着说感觉到扣紧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阿靖……你有多少机会、能杀了我啊……”
“那是你胆子大。”许久她涩声回答了一句“或许有一日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风声入竹萧忆情咳嗽着看着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颜色艳丽的蓝天目光疲倦而高远:“那你认为…我还有会派人监视你?”
“可是如果不是烨火告密你从何处事先得知我与迦若的关系?”她的手指松开然而目光里的冷芒却不曾稍减。
“咳咳……”听雪楼主微微咳嗽温柔的凝视她的眼睛叹息般的轻轻道:“这个么…我在两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两年前?”绯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错。”萧忆情微笑眼神迷离莫测望着高天流云淡淡道“告诉我这个秘密的人曾有个名字叫做青羽……”
“高梦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脱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们听雪楼、曾经的二楼主。”嘴角忽然浮现出哀伤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应过、永远不会将我们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语。忽然间又笑了起来笑容中是平日一贯的冷漠轻蔑:“是了……凭什么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诺言?我不是连他也杀了么?”
用过了药萧忆情的气色稍微缓和用手撑着竹榻让身子微微前倾静静看着绯衣的女子道:“我并没有刻意追究你的过去但是你来到楼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风声让我得知你和他的渊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对于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该料到、以听雪楼二楼主的心机和手腕本来也是就会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缘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变——
青岚亡故后他们两人离开沉沙谷流落中原。
带着血薇剑的十三岁女孩一出现在江湖、就因为血魔女儿的身份遭到了无休止的追杀与排斥。终于在某一天她现陪着他的羽师兄不告而别的离开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标的怎能因为她的出身连累到在江湖中奋斗的路。
身怀绝艺的青羽总不会为了护着一个邪道魔王的女儿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几年之间他便迅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动武林最后甚至赢得了萧忆情的重视、邀请他入主听雪楼共谋大业。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梦非。
往世如幻梦但觉今是而昨非。
对于赢到手的一切听雪楼的二楼主显然是满意的——他从来不曾为舍弃过什么后悔。
或许在某一日因为蓦然看见新加盟的女领主时有过刹那的震撼——然而与她再度重逢时他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出现会对于他篡夺大权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吧?
毕竟白帝那个预言三位弟子都铭刻在心。
所以他选择了先制人——将自己与舒靖容的过往有意无意的透露给楼主。
他料想着、以萧忆情内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楼中必然不能成为楼主的心腹——何况要冥儿信任别人、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对来说要让两位当权者心存疑虑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断本来应该都没有错。
可惜到了最后的关头如预言所说的那样他还是死于血薇之下。
阿靖安静了半晌慢慢将记忆中各种零散的片断串在一起一一印证。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沉浮着忽然她再度笑了起来:“楼主你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梦非的野心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然而因为爱才、也因为对于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绝对自信萧忆情依然给予他在听雪楼中的高位大权起用了这位极度危险的奇才——同时也时时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听雪楼内乱中他将她安排为最后的关键对付背叛的高梦非。
在叛乱最后势均力敌的混乱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楼主高梦非的心口粉碎了那个染血之梦。
她以为萧忆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过去才如此安排——毕竟在武功上除了萧忆情和高梦非、听雪楼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楼主南楚又为人温和诚挚、不善于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谋划。
然而楼主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么他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险的一着棋……
“是很冒险——但是我赌赢了不是么?”微微咳嗽着然而听雪楼主有些欣悦的笑了起来那千亿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面闪烁着万顷光芒“我赌你不是他的同党我赌你不会背叛听雪楼。”
“如果输了你坟上的白杨如今也该有合抱粗细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叹了一声。江湖仇杀争斗本就残酷无情为了稳定听雪楼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败了多少变乱和阴谋。
“阿靖:我从来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着绯衣女子目光真挚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说。
然而阿靖却只是握紧了袖中的血薇许久才轻轻道:“好罢……我试试看。”
虽然只是听到这样的答案听雪楼主却蓦地笑了病弱的脸上有淡淡的奇异的光低低道:“谢谢。”
他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忙碌的自己人马忽然有些感叹的低语了一句:“真希望……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绯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时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还故意派我来南疆对付拜月教?你难道不怕——”
“我很怕。”萧忆情的脚步蓦然停止迅截断了她后面的话语。然而却是不回头的一笑笑容里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赌了一次但是这次我很怕我会赌输——所以我有些后悔、连夜赶了过来。”
顿了顿他终于回头微微一笑:“所以……赶来看见你还在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蓦然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让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内心有些动摇:要如何对他说在听说他要赶来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有喜悦意味的。
她的内心竟然有过那样软弱的感情。
“为何…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从来不曾花不相等的代价来对付一个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为何……一定要对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的疑问。
竹径上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嘴角有极度复杂的笑意然而眼神深处却忽然泛起了刀锋一样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么掩盖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峥嵘凌厉的内心。
“我恨它。”蓦地萧忆情淡淡说了三个字一字一顿“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样——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从惊愕中体会他话语的深意听雪楼主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从碧水修竹中穿过:“我见过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对手。我不会为难你……在我和祭司对决的时候请你置身事外。”
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空气中荡漾便如拂过树林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