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阴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忽然间迎着风雪她哭了起来。
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般的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脱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垂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那一刹那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他们本不相识本无意牵扯到什么。然而在一刹那转瞬即逝的飘雪黄昏一刹那她回顾往日的时候那琴声传来了。
初雪、冷风和白梅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红尘心里深闭的门。
只是一刹那然后门又阖上。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
可是她心里的门已经开过了有些东西便留在里面一些远远近近的模糊形象。
这一刻听琴的感受红尘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祭司!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的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着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的大祭司拔剑挥出……不要命了……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紫竹调》。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伽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解下了束的黄金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在大祭司分血**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个咒语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在祭司肩上划出了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他亦是血肉之躯要分心抗毒。
然而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伽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傅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睛里面忽然焕出了凌厉的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伽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伽若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流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流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红尘没有希望了么?靖姑娘什么药能治好她?”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碧落。血还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的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他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交不深也谈不上爱恋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最早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阳坊开始。
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围墙挡的里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阳坊居然还叫永阳坊?
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阳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父亲的信笺或消息。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
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做饭吃饭和睡眠。那间房子是抹着的墙壁抹着黄土、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日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
五岁的她没有事情可做母亲便打她去和邻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
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母亲爱打扮。尽管清贫每天她都要蘸着水将头梳的光滑无比再用墙角里自己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
母亲非常宠爱她有时候叫她囡囡——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然而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母亲依旧没日没夜的缝纫针指然而还是不够。
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很多个晚上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床睡觉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母亲便也流着泪、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调》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
母亲总是说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母女大吃一顿。她就咬着手指头装作乖乖的入睡——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明天是没有烧饼的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就像她那个“出门做生意”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
但是过了不久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几片咸肉或者是一叠烧饼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
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母亲和她说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八岁的她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她再也不信任母亲。
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让她自己出去玩。
坊里有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平日里没人去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对着空荡荡的庙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还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她只希望自己能远远离开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个婊子。”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然而有一日从土地庙出来那群孩子还是缠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让她知道那是恶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结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庆宝挑衅的说一边咧着嘴笑“只值五个烧饼……你娘真是贱啊!”
她的手一哆嗦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然后忽然尖叫着疯了一样的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她咬他踢他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开始围殴她。
“红儿、红儿怎么了?”
回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样子连忙冲了下来抓住她的肩膀问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
“没什么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恶的扯开母亲的手冷淡的回答。母亲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母亲脸上擦着胭脂母亲穿着亮丽的衣服——
很久前她是为母亲出众的美丽感到骄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亲恨她的美丽夺目恨她为什么不同邻居家大婶一般穿着黯淡、素净的衣服——她不要母亲和别人不一样。
她恨母亲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恨。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
那一日庆宝他们又来到土地庙打了她一顿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
庙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后继续瞌睡。她知道告诉母亲也是没有用的——母亲那些客人每日的进出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亲不管她她却是不会这样忍耐的。
十一岁的她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哼了一声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蓦然抬头。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
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理顺了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她打结的很仔细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后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轻巧而不露痕迹听到了身后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真是娇贵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她才有些慌了起来——有石头——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
她只是微微一惊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的笑越笑越畅快。
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嘿嘿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
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黑七窍内流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
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做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
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就如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杀死。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母亲的风华渐渐老去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剩下几个常来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个来的特别频繁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那个叫“马叔”的中年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
有时候她真想杀了那个马叔……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打她出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你的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啊!”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出去红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连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异常的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里么?”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毒刺。
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插到他脊椎里去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好好那么小妞你留在这里”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母亲“我们把你娘赶出去你留下来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母亲毕竟老了已经不如她了。她笑着走过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心里握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贱!给我滚出去!”忽然间脸上**辣的挨了一下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阳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阳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阳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阳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娘!娘!”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乱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阳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
“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阳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交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脱离危险——
“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阳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碧落的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 ��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第四篇:碧落(待续)
后记:
按预先的构思第三篇应该是碧落篇最后才是红尘篇。
然而碧落篇是指间砂里面构思的最早的一篇想法早就有了也比较完整清晰。可因为太清楚该怎么写了反而失去了漏*点。一个现成的故事就是从哪一点切入开始叙述都是一个问题我翻来覆去写都不是很满意于是渐渐冷了下去放到一边了。
现在先写红尘篇看看吧等四篇全部完工以后再考虑顺序的问题好了。
这一篇有些摹仿希区科克的片断此外我写的时候还想起了为了傅红雪杀人的那个妓女……那样复杂激烈的人性转换。杂七杂八的念头和思路太多了反而分心了那。没有希区科克或者古龙两位大师笔下那样简练而感人的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