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日这天,天气明媚。不渝早早起来,梳洗一番后,披上了一件崭新的袍子。又着了方巾,皂靴,束了玉带,在镜前端视了一番自己。德威进来道:“左公子,你今日分外光彩。”不渝问:“这样可以见得圣上吗?”德威笑道:“见得。还要用心表明史大人和南京诸臣的意思。”不渝点头道:“知道。”心里惴惴的,努力舒了一口气,迈了出去。
他等了十余日,就是为了得皇帝的召见,好亲自阐述一番迁都的必要。真等来了,又着实慌张了起来,昨日晚间也没有睡好。
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人?会不会朝自己发怒,大手一挥,就冲出一队侍卫把他给拖出去?
到了巳时,他终于是步入了中左门,也不肯多看两眼,只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不多会一个大太监进来传谕令:“左贯之,皇爷宣你入见。”
不渝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一面怕引得皇帝发怒,一面又怕折损了祖父的令名。右手攥着衣襟的一角,跟着大太监后面,缓缓的趋进了陛见的宫殿。
前方似是坐着一个人。不渝低了头,不敢仰视,按照设想的跪倒地上,小声道:“南京使者左贯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太监已是退出。崇祯道:“此处只有朕与你两人,你大不必拘谨。起来,坐吧。”
不渝听这声音十分平和,心中怯意已是退了三分,答道:“使者不敢。”
“起来。朕让你坐,有何不敢?”不渝拜了一拜,立起身,走到右手边,见有一张雕花椅,小心坐上。不渝与崇祯只隔着一张书桌,三五台阶,相距七八步远。
崇祯和声道:“你年几何?”不渝一惑,他如何曾想皇帝会问这个。当下答道:“禀陛下,使者生于天启四年,于兹二十有一岁了。”不渝这才把眼去看崇祯,但见皇帝慈眉善目,颇像一位长者。眼角几道深纹,面色泛白,显着他的衰弱与疲惫。戴着乌纱折上巾,穿着大黄绫罗皇袍,中间是一条祥云升龙,肩上绣两处金盘龙纹,使不渝明白自己相对的千真万确是九五之尊。
崇祯道:“年纪轻轻呢。想朕继位时,还不及你这般大。倏忽间十七年过去了,朕被这残破天下弄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未老却先衰了。可怜,可怜!”
不渝听了这话,心里颇觉得难受,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心声。从崇祯元年起,陕西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先后造反,从没有停息过,反愈演愈烈。兼之满洲在辽东咄咄相逼,大明内忧外患,皇帝真的很苦。遂道:“陛下是个好皇帝。龙体需要珍重。大明还会中兴的。”
说完,连自己也诧异为何说了前一句和末一句。
崇祯道:“你是左光斗的孙子?”不渝点头:“是。”“甚好。左御史是个直臣。”不渝道:“谢陛下给家祖父昭雪平反。”
“你的伯父方国安还没有消息,但朕知道他是为国殉难了。天下官员欺朕瞒朕叛朕误朕者比比皆是,他不是。”
不渝从位上起身,下拜道:“我替伯父谢陛下的赞赏。”
崇祯道:“好了。你起来坐着。朕现在要问你南迁事宜。”不渝复端正坐着,侧耳以听。
崇祯拿起案上的一封奏折,问道:“这是你送来的,你看了没有?”不渝道:“小人是个白身,无权阅视。”
“接过去看看吧。”不渝恭谨的接过,见奏章上面写道:
臣魏国公徐久爵,臣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臣守备南京勋臣赵之龙,臣镇守南京太监韩赞周等共跪奏:
逆闯违天背祖,荼毒生灵,虽卸之八块,不能少解人神之愤。然其积势既久,蔓延张烈,据三秦,谋三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京师,北近满、蒙,西靠山西,锋镝奏鸣,不日干戈。矧其东望大海,不足回旋。南京,六部俱全,乃太祖创业之所。未罹兵祸,赋税充裕,腹地宽广,甲兵精良。臣等夙夜忧叹,每日筹谋,皆以为陛下宜迁南都,弃危城而整河山,退一时而图大举。
臣等惶恐再拜,陛下圣明,伏为详察。
后面是一律的印章,有南京六部的,淮安巡抚的,更多官绅们的私章,密密麻麻,占了一片。
不渝览毕,小心将奏章呈上御案。
崇祯道:“你行前,南都那可有什么交代?”不渝躬身答道:“官绅们盼陛下圣驾南移,好早日扫清妖氛。”
崇祯默然许久,问道:“你觉得朕当迁不当迁?”不渝思量着道:“陛下,使者以为当迁。闯军势大,而北京城外已无善战之兵。更有满夷在北,包藏并吞中华之心。前次的两道谕令,或也不妥。以宦官监军各府只会令兵将生出寒意,以为陛下视他们尚不如太监;令王公大臣捐银助饷不过杯水车薪,使者窃闻众多勋戚家有数十万银,只捐百两而已。由是,小使冒死进言北京已不能守,与其死社稷,不如重整旗鼓,以图中兴。”
崇祯铁青着脸不说话,不渝的心里如有小鹿相撞。
“哎,”崇祯忽然叹息道,“你说的在理,只是朕的苦处不全是你所知的。朕也曾多次召见左中允李明睿,他持‘南迁图存’之议,与朕心合。只是诸大臣或唯唯诺诺,或以为不可,朕忧虑人心浮动,且天下人以为朕是贪生误国之人。”
不渝想起了刘鼎的话,他知道皇帝确实心有动而顾虑重,说道:“淮河以南本是大明之土,南京是太祖高皇帝奠基之所,陛下南迁无人可以非议。今日迁,是为明日归啊。”
崇祯枯木似的脸上略显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朕会仔细考虑。左贯之,朕问你想回南都,还是愿留在京师?”
不渝未曾迟疑,“小使愿留在京师,只是,留下来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崇祯道:“你文弱书生一个,朕自然不会让你从戎。朕看你聪明俊秀,又是世家子弟,让你入翰林草拟文书如何?”崇祯的意思是假使还有以后则要重用不渝,不渝心里却混沌的很,他还想等着皇帝答应迁都,也就真心道:“全凭陛下安排。翰林有我一个同乡好友,去正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