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云仙君晃了晃手掌,蜷缩成一团的白糖花也跟着轻颤了颤。
“何谈劳烦。陆压道君自个儿愿意护着你,我断没有拦着他的道理。罢了,且不说这些了。”奉云仙君将白糖花递到我的手中,又拿起搁在桌上的酒坛,眸中竟有一丝怅然:“过了今日,就不能这般酣醉畅饮了……”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的白糖花。她仰头望着我,似是有好多话要对我说,可许是碍于奉云仙君在,那嫩黄的小嘴只是张了张也终究作罢。可眼中却是湿湿一片。
瞧见白糖花这模样,我心里自然也难受得紧。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学了奉云仙君的模样,闷头喝着酒。
也不知这般闷饮了多久,我有些恍惚。晕晕沉沉中,仿佛是回到了九重天的酒林中,我倒在酒花树下,裙裾上铺散着沉坠的酒花花瓣,周身被浓郁的仙酿气息萦绕着。月色很好,可我的心情似乎没有那么好。只依着酒花树,一坛一坛地灌着酒酿。
间或有值守仙婢嬉笑着从近处行过,可她们倒也像是全然视我不见。既然无人来扰,我也自得其乐。时不时捻起裙摆上的花瓣轻轻抖落,看着她们落入仙泥之中,化作酒酿。
“瑶台仙会,众仙贺祝。你倒寻了处清闲之地。”
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带着几分揶揄。
我迷糊着抬眼看去,便见一个着了月白仙袍的长发仙君,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嘻嘻地瞧着我。
“陆压道君?”
轻唤了一声后,我欲起身,却觉得软绵绵的,使不上丁点力气。
只见那风流倜傥的仙君朗然一笑,也不在意我是否起身见礼,只缓步上前,慢慢坐在我的身侧。只抬手一挥,掌中便赫然多出一坛酒酿来。
“你又偷酒吃。”侧头看向陆压道君,我淡淡撇下这么一句话来。心下却滑过一个念头:我竟然这般熟稔地同陆压道君说话,也不知是酒醉的缘故还是知晓这不过是个梦境。
陆压道君抬头饮下一口仙酿,颇满意地咂咂嘴:“这仙酿可不就是用来喝的,总是藏着掖着那有什么意思。”
“你不过也是仗着天君不会责罚你罢了。”我转过头去,抬手也拎出一坛仙酿,启封开饮。
陆压道君抿嘴一笑,有了几分九重天上大多仙君们都难以企及的风华:“你还不是一样?”
“自是不同的。道君饮酒那是随心所欲,左不过你是喜欢由着自己性子偷酒吃罢了。明明能行的光明正大,偏要做出这样一番鬼鬼祟祟的模样来,这九重天上,也只有道君这么独一个了。”我的心下生出些许惆怅:“可我不同。我饮得这些仙酿,却是割舍了许久才换来的。”
我淡淡瞥向陆压道君,见他微微顿了顿,又张了张口,似乎是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作声。
见他这般模样,我不免轻叹道:“我原是不饮酒的。可舍了那么多,换来的这一树酒花,若是不饮,我只觉得可惜了。”
“可惜……”陆压道君抬头看向朦胧明月,又喏喏应道:“是可惜了……”
身下一沉,我似是从云头跌落,猛然惊醒。略一回神才察觉到,天色已是大亮。三皇子背对着我,在圆桌边落座。几个婢女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静候着。可从她们惊慌无措的神色里瞧得出,此时的三皇子定是心情不佳。
我缓缓起身,察觉到动静的三皇子转过身来,目光淡淡落定在我身上。
“那白雀……”
他开口,却有些犹疑。
听到这话,我一愣,昨夜奉云仙君同我说的那番话猛然在脑海闪现。
但见三皇子转过身,掌中躺着的,是已经僵硬了的白雀尸体。
是白糖花……
我虽知晓白糖花是跟随奉云仙君回九重天上去了,而眼前这冷僵了的白雀身体也不过是她留在凡间的一个躯壳罢了。可纵然心中明晰,但真真瞧见的那一瞬,我却觉得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缓缓挪动着身子行至三皇子面前,便见他略带犹疑地伸过手:“晨时我从书房来,便瞧见它是这般模样了……”
触及三皇子的掌心,有一丝微凉。他温柔而谨慎地说着每一个字,生怕自己的语调触动我的心弦。
从他手中接过白糖花僵硬的身体,我抬手轻轻抚摸。白糖花的身子很凉,原本蓬松的羽毛此时也硬邦邦地贴在她的身上。而原本乌黑溜圆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再也不会睁开瞧上我一眼。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一遍遍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自己,白糖花并不是死了,她只是暂时离开我而已,况且跟在奉云仙君身边,她一定会被照顾的很好。
“你若是喜欢,我再替你去寻寻。”三皇子起身,抬手捏住了我的双肩,但很快他又道:“自然不可能像这只白雀那么聪慧灵敏。”
“不必了。”我低头看着掌中的白糖花:“我不会再养白雀了。”
三皇子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轻轻扶着我的肩,将我揽在了他的怀中。
温暖袭来的一瞬,我的脑海中又浮现那个清冷的身影。我原以为守在灵华君身边,至少能企及到些许温暖。可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此时这温暖不是灵华君,而是这个我原以为同我不会有半点干系的三皇子。
远征启程是在半月之后,三皇子晨时入宫,领了圣命。我依着宫里规矩在城门前等候,远远瞧着高坐于黑色站马上的三皇子率兵出城。身着银甲的他已少了往日的纨绔模样,而昔日那被他刻意隐藏着的锋芒,此时正一点点地从他的身体内缓缓散发出来。
我知晓此去有多凶险,而他决意前往也只能是孤注一掷。往昔收敛的锋芒,佯装的纨绔,并没有让他置身事外。亦或者说,他并非想要置身事外,只是不希望自己身处漩涡的中心罢了。可如今,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只能坚定地朝前行去,不管此番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三皇子的坐骑行至我的面前,他抬手勒紧了缰绳,待马儿一驻足,他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急步而至。
我知晓城门前有众多目光聚集在这一处,而我既要显出同三皇子鹣鲽情深的模样,又不能太过延误行军的时辰。想到这儿,我抬手替三皇子理了理身上的银甲,看向他道:“保重。”
其实来时,我想了许久,一直犹疑该同他说些什么。可此刻见了他时,却只有这二字萦绕心中。
保重。我只愿他能毫发无损,平安而归。而我也明白,有朝一日,他身披龙袍,坐上龙椅之时,也是灵华君拨正命盘之时。不过此刻,我是由衷愿他安然无恙。
三皇子抬手轻轻拂过我脸颊,目光在一瞬变得深邃。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注视了我片刻之后,便绝然转身。
利落地上马,他抬手一挥,城门前便传来震天憾地的怒吼之声。我看着身披铠甲的众将士们,面容之间皆是坚决抗敌的英勇。可难以分辨的是,在这人群之中,到底有哪些愿意同三皇子一起出生入死,而又有哪些人是在等一个机会,待三皇子略有松懈之时,便将匕首插入他的背脊之中。
在震吼声和喧嚣的尘土之中,三皇子率兵出城渐行渐远。而我目送着最后一队将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马车行至慈安寺,依着三皇子的安排,我要在寺中焚香祈愿,之后再为他求上一支平安签。
寺中沉香袅袅,一根卦签在摇动中落在地上,“吧嗒”一声轻响。我顺手拿起,便有小沙弥行上前,伸出手来:“请皇子妃移步解签。”
将卦签放在那小沙弥手中之时,他便紧紧握住。可即便是一瞬,我也瞥见了那签尾的“下”字红的刺眼。
绕过大殿,行至偏处,便有一个同我妆扮全然无差的女子迎上前来,略一施礼。我点点头,便接过她手中的兜帽披风系在身上。
片刻之后,但见那女子以绢帕掩面做低泣状,被先前随我而来的两个侍婢搀扶着朝外行去。
着手这一切的,自然是三皇子事先安排好的心腹之人。对于能够顺利调换一事,我并无丝毫担忧。三皇子选中的女子无论从身形还是从神态上而言,都同我极为相似。从她那简短的一举一动中都瞧得出,已是被三皇子悉心培养了许久。可方才看着那女子的时候,我却并不觉得眼熟。但想要将神态都模仿得分毫不差,必定是待在我身边许久。我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皇子安排了这样一个棋子在我身边,并且让我毫无察觉。
这一瞬,我忽然察觉,以为自己看得通透的那个人,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
半柱香的时间后,有小沙弥从偏门而入,低声道:“那些人已经跟着皇子妃的马车离开慈安寺了,请随我来。”
我戴上兜帽,随着小沙弥从偏门行出。绕过偏殿长廊,便见有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候在那里。掀开车帘,登上马车的一瞬,我顿时一怔。车内端坐着的人分明是灵华君与绵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