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云审问了五名僧人, 得出厚厚一叠口供。
凤星洲的到访和挖尸都太过突然, 他们甚至还沉浸在不能会见凤星洲的遗憾当中。
萧蘅嘴上说着要给凤星洲增加排面, 指派了一队护龙卫跟着,凤星洲一说有变, 立即就把五云寺和月老庙围了起来,寺里的僧人都来不及反应。
审问五个人比一个人简单多了, 就算有那么一两个骨头硬,耐不住队友先投降, 再把五份口供对一对, 撒一丁点谎言都瞒不住。
谢朝云整理口供,先把无关紧要的剔除,比如五云寺和月老庙互通消息,善男信女前脚在这边说了什么愿望或苦恼, 立刻传到隔壁去,加以利用。因此, 两者的香火越来越旺盛。
关于合心蛊之事, 和他猜测的一样。
原来合心蛊来自于上一任主持收留的一位重病的异域之人。
这人家中世代养蛊为生, 但蛊毒之事阴险邪恶, 反噬严重,渐渐的,整个家族只剩他一人, 连他也是重病缠身,便发誓不再碰蛊毒。
但他又舍不得销毁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合心蛊。合心蛊只在医书上记载过,这是第一次养成了双蛊。于是他便揣着合心蛊浪迹天涯, 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五云寺前。
主持心善,收留了他直到死去,还说死后会给他念经超度。这人心怀感激,无以为报,便把合心蛊相赠,希望合心蛊在主持手里,能有光明向善的用途。
主持死前都没有用上合心蛊,他想销毁,但合心蛊又是那人的遗物,拳拳托付于他,销毁未免辜负期望。
于是他把合心蛊的要点记在五张纸上,分别留给五个徒弟,希望他们致以善用。
五个徒弟谁也不想低人一头,便编出“五佛降临”的故事,一起做了主持。
两年后,隔壁大衍国出了一位圣僧,见到国主都不用下跪,地位超然,众生敬仰。
五人羡慕其地位,嫉妒其能力,忽而想到师父曾经交给他们一合心蛊。他们渐渐达成共识,凑齐合心蛊的消息,正逢先帝下榻,便派了他们中年纪最大的长慧,去与先帝交谈。
将合心蛊交与先帝,希望先帝能以国师尊他们五位。
长慧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合心蛊下落不明。也是在昨天他们才知道,长慧是被先帝杀人抛尸。
剩下四人怕先帝杀人灭口,从此对此事绝口不提,甚至找了一个冒充者,维持五云寺的声名。
随着凤星洲在大衍国摄政,国师地位拔至巅峰。四人心态逐渐扭曲,如果他们遇到的不是先帝,现如今的摄政王萧蘅,应该是他们来当!
后来,江湖传出摄政王中了合心蛊的消息,四人一下子便猜出是先帝下的蛊,而且根据合心蛊的作用,阴蛊应当在小皇帝身上。
四人既紧张又激动,长久积压的愤恨,加上摄政王凌厉的手段,让他们不甘于只告诉摄政王解蛊方法。
他们在上位者身上栽过一次跟头,就疯狂地想自己上位。
如果筹划得当,他们将一次控制两个大楚最尊贵的人。
无头苍蝇似的密谋了一阵,有人找上了他们——一名武功极好的女子,唤作绿裴。
绿裴说,去年章回吉行刺陛下,就是太后和魏霜霜买通了五云寺,让他和手下从五云寺翻了过来,此事外面还不知道,如今陛下手里有些权力,若是知道你们见钱眼开,私藏章回吉,可是掉头的大罪!
四人脸色骤白,那时出面施压的太后的娘家人,出的钱又多,加上他们心里本来就愤恨先帝,鬼使神差地,就答应行个方便。
他们以为太后倒台,这件事应该随着魏府一干人等砍头,而永远不会被翻出来。
绿裴:“我也不用你们多做别的,帮忙藏一个人就够。”
苗若秋身后有人跟踪,她让人把苗若秋引到了月老庙,接着藏在了五云寺脱身。
此时的绿裴只是拉拢了苗若秋,抢了地瓜藤,以为自己控制了摄政王解蛊的命脉。
四人从短暂的谈话中,意识到绿裴针对的是摄政王,商量之后表示,他们这里有能引发合心蛊暴|动的药方,一旦引发,能让合心蛊提早发作,“同归于尽”式地离体而去。只要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们应有的权势。
绿裴刚从沿海回来,对京城最近发生的事知道不多,她本以为要再等上几年,等到摄政王变傻,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答应合作。
拦截的地瓜藤忽然有了大作用,他们将血和药下在泥土里,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将地瓜藤送回去。
萧蘅看完完整的口供,眉头紧锁:“这个绿裴是谁?沿海布防严密,商船运回地瓜藤,一靠岸就和朝廷秘密交易,之后隐秘送往京城,卖家也收了封口费,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
萧蘅并没有将自己解蛊的消息公之于众,一来,他怕世上还有人知道解蛊方法,从而联想到楚昭游身上,怀孕的事瞒不住。二来,他倒想看看还有谁躲在暗处,想要借机起事。
谢朝云:“绿裴没人认识。依我看,消息可能在海上就走漏了。”
商船的航行路线经过月斥国的小岛,中途停靠,被人得知了也不一定。
若是普通老百姓得知,顶多是抢夺地瓜藤冒功,而不是阻止它入京。
月斥国跟大楚有仇的,就是章回吉了。
可是章回吉半身不遂,手脚筋脉皆断,言语困难,他还能策划这一切吗?
五云寺找不到苗若秋,她此时应当和绿裴在一起,以便供血。
而最奇怪的是,绿裴是如何得知摄政王的身世,还找到了萧蛮威胁他。
萧蘅摄政至今,从没有公开过自己的身世。当年萧蛮在京城也是人尽皆知的美女,相貌身世都有,却无人敢娶,原因无他,一个姑娘三天两头往戏院跑,唱戏给下九流之人听,谁娶了都脸上无光。
萧蛮母亲早逝,自小由萧从文带在身边抚养,早早读书识字,却没有长成一个大家闺秀,而是迷上了戏文。她阅戏本无数,到后来更是不满足于看,而是要亲自去演,演给普通老百姓看。
萧从文把她当掌上明珠,爱护有加,等发现女儿往外跑时,已经管不住了。直到有天,萧蛮不知和谁演了一处“才子佳人”戏码,未婚先孕。等发现时月份已经大了,她又不肯说是谁的,只能当私生子生了下来。
萧从文怕女儿彻底嫁不出去,瞒下了萧蘅的存在。他亲自带在身边教育,给萧蘅取了姓名,但一直不曾公开,京城里都不知道大学士家里添了个孙子。
没有人知道萧蘅,但不少人还记得萧蛮的样子。
萧蘅捏了捏眉心,萧蛮说不用找她,这句话他记了二十年,午夜梦回时时想起,硬是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世。
如果被人知道摄政王的母亲是萧蛮,而不少人知道萧蛮长什么样,他的好娘亲,恐怕不能如她意地好好唱戏了。
他不公开身世,用的还是原名。二十年了,萧蛮没有来找过他,想来过得不错。
萧蘅偶然会想,如果萧蛮知道“马叔”是个人贩子,会不会后悔?
这么多年了,她有没有想过来看他一眼?
如果有天她路过丁老爷的家门,发现里面并没有她的儿子,会不会到处找他?
直到摄政王权倾天下,比楚昭游的名字都耳熟能详,萧蘅知道了,萧蛮是铁石心肠,他们一点也不像。
这个念头随着年岁渐长,已经很少想起了。
如今得知她的消息,竟然要他用楚昭游去换。
他无父无母,只要楚昭游就够了。
……
楚昭游觉得摄政王似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这种感觉随着天色渐黑愈来愈烈。
“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楚昭游问,“你这样朕总觉得自己要早产——”
“说什么胡话!”萧蘅捏住他的嘴巴,“和你没有关系,只是一些烦心事。”
“我从来没有见过摄政往担忧如此之深,你在这一会儿时间,已经牵了朕二十次手了。”楚昭游无情揭穿他。
摄政王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必须要握着他的手才能坚信自己是对的。
他也不是瞎说,实在是这副场景让他想起“保大保小”的终极命题,也像另外一道送命题:媳妇和老娘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
楚昭游天马行空地想着,他觉得世上除了这二者,别的都难不住摄政王。
他有些臭屁地想,摄政王可能都选朕。
薛公公传膳的时候,摄政王突然找了个借口离开:“我还有些奏折没批,明早早朝要讨论,今晚不能陪陛下睡觉,你要是睡不着,可以把陆景涣叫过来说话。”
楚昭游:“谁说朕没了你就睡不着?”
萧蘅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好吃饭,不要吃撑,吃完去走一走消食。”
“好。”楚昭游点点头,目送摄政王离去。
他忽然叫住摄政王:“朕中午睡多了,有些睡不着,还是等你吧。”
萧蘅脚步一顿,明白自己的心神不宁传染给了楚昭游,便笑道:“那陛下记得先沐浴。”
楚昭游脸一红,洗就洗,朕怕什么。
……
出西门直走七里,沿途尽是小树林。
信上要求萧蘅带着楚昭游亲自来,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萧蛮就没命了。
萧蘅肩上扛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头朝下,看不清脸,他抬头看了眼月亮,心里数着时间。
越靠近目的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了过来,像是蛛网似的丝丝缕缕缠着他。
他脚步一顿,抓着身边的树干平复,额头跳着青筋,像是忍耐到了极点。
肩头的人忽然干呕了几下,像是濒死的鱼在陆地上挣扎。
萧蘅一把捞住险些掉到地上的人,咬牙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一座荒废的猎户屋子。
“萧蛮呢?”他压制着声,冷冷道。
“摄政王果然重情重义。”绿裴拍着手从屋子里出来,抬脚踢倒一桶血水。
“是你?”萧蘅冷笑了一声。
“没错,是我,别来无恙。”太后身边的宫女,改名绿裴的樱桃笑着应道。
更加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似乎还有血点子飞到了他脸上。
萧蘅脸色一变,急剧惨白,肩上的人也控制不住地翻下来,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看模样,正是楚昭游。
“这血是什么?你下了毒?”
“没错。”
绿裴看着两人痛苦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癫狂。
那四个僧人说得没错,合心蛊开始发作了,身体里没有合心蛊的人,不知道闻见血味会有反应。
“萧蛮呢?”萧蘅又问了一遍。
绿裴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屋子,“你娘亲在里面呢。”
萧蘅步伐迟钝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愈发艰难,却在快到门口时,忽然鬼魅般逼近绿裴,一掌劈向她的脖子。
绿裴武功再高,也不及摄政王,更料想不到他根本没事。
她没有叫出一声,就倒了下去。
地上的人一跃而起,砰砰解决周围的小喽喽。
有小喽啰从后面拿着一把火点燃浇着火油的破屋。
萧蘅瞳孔急剧一缩,飞快闪进屋子,却只看见一副血淋淋的干瘪躯壳,面目全非,他怔了一下。
顷刻间,房梁倒了下来。
“嘭——”
火光和月色中,萧蘅伸手抹了把血,大量记忆涌入,挤得脑袋发胀,却小心翼翼僵着身体,不敢让它们跑掉,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楚昭游对他说:“我唱戏养你。”
有人骨肉至亲,为了唱戏抛下他。
有人萍水相逢,说唱戏养他。
萧蘅笑了下,他还是太没出息了,让楚昭游在宫里苦熬着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伤不虐,不是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