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五台山,褪去了八月的炎热,换来了暂时的清凉。
晨钟暮鼓,清净圣地,弘历伴皇太后钮祜禄氏清修数日,即辗转拜谒泰陵。雍正驾崩已有十一年之多,现在泰陵里只葬着孝敬宪皇后和敦肃皇贵妃,未来,待崇庆皇太后薨逝,这儿,又该多一位皇后。
弘历拜过雍正,守陵之人是先前侍候雍正数十年的大太监苏培盛义子夏公公。当年苏培盛仗着雍正的宠,曾经对时为四阿哥的弘历不敬,因而弘历登基之后,贬苏培盛告老,在泰陵附近养老,其徒弟一概随来。
苏培盛至今已有七十三高龄,早已老眼昏花,腿脚不便,几乎瘫痪,缩在椅子上,生活起居都要人照料。随来的徒弟,或因吃不了苦离了他,或早早打点好一切,重返紫禁城。唯独夏公公,一如既往服侍着苏培盛,毫无怨言。
弘历敬佩夏公公有情有义,在他恳请之下,屈尊驾临苏培盛的陋室。时隔十多年,再见大太监,老矣,难以饭也。
“皇上?皇上?”
苏培盛使劲儿眨了眨眼,确认不是看错,颤巍巍地抬着手,要下跪面圣,弘历遂赶忙让身边的李玉公公扶起苏培盛,“苏公公何须行如此大礼,朕与公公多年不见,公公可还好?”
“皇上屈尊看望老奴,老奴感激涕零啊!”苏培盛喜极而泣,涟涟不成声。
弘历看到苏培盛这等惨况,早已不再计较过往的不愉快,还嘱咐苏培盛要多加照顾好自己,甚至还提出让他搬回京中养老。
苏培盛则早已看淡了一切,笑着摇摇头,一口稀疏的牙齿,咧嘴笑起来像是乐观的老人。“皇上,老奴活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得,囹圄凄苦亦挨得,皇上隆恩浩荡,老奴不胜感激啊!”
“苏公公是先帝跟前的人,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是朕的不对啊,让苏公公落得一身病痛,先帝该怪朕了。”弘历微微叹气着,遥望着泰陵的方向,分外感慨。
年少轻狂,一登基就想肃清障碍的他,将那些顽固老臣都剔除了遍,又把先帝的人也打发了,这与先帝有何两样?
弘历一向不喜先帝对待手足冷酷无情,可细想自己,又何尝做得比先帝好?先帝为他留下充盈的国库,到他手里,却一直不够用,甚至还需要李朝多一倍的纳贡,不得已要看李朝脸色,看嘉妃蛮横。
苏培盛对京中之事鲜有耳闻,瞧弘历脸色,略猜得出几分,并不挑明,却问:“格格……不,是长公主,和硕淑慎长公主,还好吗?”
“好,都好。”弘历微微颔首,背对着苏培盛,满怀着心事,眉头微皱,回答也显得漫不经心。
苏培盛让夏公公和李玉都先退了出去,颤抖着双腿,将自己当年身着的大太监服装取了出来,一把抓起剪刀,一个劲用利刃将衣服划破。
“撕拉”一声,弘历闻声回头,正不知其解,苏培盛颤巍巍着从衣服破开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块明黄布料,看着像是圣旨布料。
弘历心想着莫非是先帝的密旨,心沉了下,反应过来,忙快步上去夺过那布料,展开一瞧,的确是先帝的密旨,上面是先帝的笔迹,还有先帝加盖玺印!
而密旨最为醒目的几个字,竟然是“生不同眠,死不同穴”!密旨所言,不是他人,竟是当今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弘历的生母。
弘历大惊,错愕看着苏培盛,不明所以:“苏公公,这……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老奴留着这口气,就是日夜盼着皇上来啊!皇上要是不来,老奴就是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想办法把先帝的密旨传给皇上……”苏培盛老泪纵横,遥想起当年雍正病痛中仍忍着坚持立下这份遗命,对雍正的用心良苦最为了解的他,激动哭着,宣泄对雍正的心疼,无声泣诉着这么多年来过的生不如死生活。
待苏培盛稍作平复,弘历听他娓娓道着:“皇上,老奴不敢欺瞒皇上。当年孝敬皇后小产,明里是敦肃皇贵妃所为,背后始作俑者却是太后啊!先帝不愿追究,是为了皇上的前途,不想皇上背负着不光彩,先帝为皇上做了太多了……”
“为什么?皇阿玛为什么要这样恨皇额娘……”明知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弘历的犹豫,彷徨,揪心,一切缘于皇太后。那是生他养他的额娘,纵使再有错,都是他的额娘。
苏培盛崩溃颓废地跪跌在地,一边哭道:“皇上,老奴深知命不久矣,还请皇上听老奴说完这些话。先帝起初是不那么恨太后的,不管太后害了他的子嗣,或是伙同庄亲王勾结前朝逼先帝立储,先帝都不在意。先帝之所以恨太后,全都是因为太后当年向孝恭仁皇后告密,害了先帝最爱的女人,先帝才会这般恨她啊!”
“先帝最爱的女人?”弘历心重重一沉,先帝也有自己最爱的女人?会是谁?除了孝敬宪皇后,还会是谁?弘历突然间觉得,这背后是一个庞大的阴谋,没那么简单,他似乎有点害怕苏培盛把事实裸露揭发,不大想再去挖掘。
然苏培盛已豁出去的模样,哪怕让弘历知道清楚,哪怕他日自己死后不能全尸,他也在所不惜。可是,纵使如此,苏培盛也开始有所犹豫,若是他抖露出来,璟珂怎么办?他不可以置璟珂于不利,否则死后如何同先帝交代?于是苏培盛噤声了,不敢再多说话。
话已至此,弘历的凌厉已经逼得苏培盛不得退缩,只得说出来:“先帝最爱的女人……是前明公主,朱三太子的孙女!”
“什么!”弘历愤怒揪起苏培盛的领子,四目怒瞪,“你敢诋毁先帝清誉!”
“皇上,老奴跟了先帝几十年,又怎会陷先帝于不义?先帝正是太过痴情,才会这样恨透了太后啊!”苏培盛挣扎地要摆脱弘历的抓狂,他年事已高,没有当年的力气可以与弘历抗衡,又不能反抗弘历冒犯了他,遂挣扎片刻便放弃了,“当年潜邸格格众多,前有孝敬皇后,后有敦肃皇贵妃,太后只有卧薪尝胆不做出头羊才走得到今日,太后为了皇上付出了那么多,皇上,您要明察啊!”
“朕不问你这个,朕只问你,你有何证据说是太后害了……害了前明公主!”弘历本想说“先帝最爱的女人”,后来又觉得别扭不宜,于是就改了口。
意识到苏培盛被自己抓得辛苦,弘历慢慢松开他,苏培盛大口喘了喘气,才说:“皇上,后宫女人那档子事,您还不清楚吗?以太后的手段,要查出朱姑娘的身份又有何难?当年理密亲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被二废都是因为朱姑娘。先帝爱上朱姑娘,是太后向德妃娘娘告密,德妃娘娘才会痛下杀手的!”
“苏培盛,朕会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这些话,今天是你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从此以后,给朕带进棺材里,决不许再提!”
弘历仔细理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觉得苏培盛并不是在说谎,于是,平复了心情,冷冷地警告苏培盛不许再乱说话。至于先帝的密旨,自然由弘历藏进袖子内带走了。
潇洒一笑乾隆皇,英姿飒爽的背影渐渐模糊,苏培盛跪地磕足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夏公公跑进来扶起苏培盛躺回床上,取来刚刚汤婆子里倒出来的温水,让苏培盛饮了口,才问:“师傅,您还好吗?”
苏培盛点点头,拭去了泪痕,才紧紧握住夏公公的手,欣慰道:“小夏子,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师傅话,快三十年了。”
苏培盛感慨着叹了一声,淡淡笑道:“是,是,快三十年了。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还有一点积蓄,到时候你尽可拿了去,别再回紫禁城了。”
“师傅您忘了?之前您吩咐我等您百年了,要回紫禁城照顾长公主的。”夏公公笑着摇摇头,提醒了苏培盛,心里却分外难受,苏培盛的记性大不如前了。
适才想起来,苏培盛甚觉得好笑,“呵呵”笑着,“我又给忘了。你乖,你乖。”
“师傅是我的再生父母,要不是师傅收养我,我早就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夏公公噙着泪水,跪在苏培盛面前,重重磕了一头,直起身子咧嘴笑着,“师傅放心,我一定回去投奔长公主。”
苏培盛十分慰藉,慈祥笑着,眯着眼,借着朦胧的眼神吃力又仔细抚摸了夏公公的脸,摸清楚他的五官,有些惋惜愧疚道:“当初真不该带你进宫做太监,害你跟我一样,没儿子送终!”“师傅,做太监没什么不好的。我难道不是师傅的儿子吗?”夏公公安慰着苏培盛,对苏培盛付出了自己的真诚。
“长公主是先帝最放心不下的人,将来师傅不在了,你一定要替师傅守着她!”苏培盛紧紧抓着夏公公的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夏公公慎重地点了点头,替苏培盛盖好被子,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屋子。
苏培盛则满意地看着夏公公伺候自己休息,又收拾其自己刚换下的脏衣服出去洗,顿觉此生无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