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不做官了, 以后你真的一个助力都没有了。你真傻,怎么皇上说什么, 你都听?你瞧瞧别个做皇后的,哪个不是变着方儿的在前庭后院安插自己的人啊?”
苏沐一边轻声数落着, 一边牵过手腕为碧落把脉。
“而且就算是后宫里稍稍有点得宠的妃嫔,也莫不都是一有机会就往朝中塞自己人么?人都晓得未雨绸缪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就犯煳涂了呢?”
“说说,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她既然这么厉害, 怎么就治不好你这身病呢?唉---”
碧落轻轻的笑了笑,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烟火气。
苏沐却看得愈加心疼了, 再舍不得说他。
他的人现在都瘦成纸片了, 手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整个人皮包骨头,眼窝深陷。
唉---,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可怜的人总是没好报呢?眼见着好日子已经在前方冲他招手了……
碧落一点儿没察觉到苏沐的心思, 只凝着床帏上的金钩子,说:“他还能做多久的骠骑将军啊, 这都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主动请辞,风风光光的, 好过以后被赶出朝廷,弄得一地鸡毛的强。”
“嗯,这倒也是。”苏沐点了点头,但是仍旧忧心道:“只是王爷做了皇帝,她现在的身份可不比从前了,多的是打她主意的人啊。”
“我听说好些大臣和京中的巨贾都在想着方儿的给皇上送美人去呢, 自己的儿子,远亲近邻的儿子,还有四处去收罗的小美人……环肥燕瘦,犹如过江之鲫。”
“要不是皇上尚未大婚,三宫六院只怕都已经塞满了。唉---,你以后在宫中的地位,不用想,就知道十分艰难了。现在好了,连唯一的娘家人也……”
说了一大堆,又回到了原点。
苏沐惟余叹气连连。
碧落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要真是那样,如今身边也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你该知道她之前王爷的身份也尊贵啊,而且也不是没有漂亮男人肖想她,可是她并没有来者不拒。”
“是是是,我自然知道她不贪恋美色,她早就改过自新了。”苏沐笑说,“而且天下有谁能美得过你?皇上她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苏沐的笑容慢慢泯去,“只是,为了制衡各方权势,皇上也许会通过以收纳美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啊。能不动武的,哪个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而且,做皇帝的还会嫌自己的男人多吗?历史上,任她再痴情专一的皇帝,也会迫不得已的收入几个的。”
“我信她。”碧落澹澹的说,“而且苏姐姐,你自己不都已经说了?她是迫不得已的啊,我会体谅她的。”
“唉---,好吧。”
屋内沉默了片刻。
苏沐放下把脉的手,将碧落的手塞入被中,又将锦被细细的掖好,叹道:“脉象倒是平稳,就是弱,我摸了半天才摸到。还有这是大夏天啊,你的身体竟这么冰,你搞什么呢?”
“碧落,你多吃点东西啊。汤药不能当饭吃,你总这样吃不了几口饭菜,身体哪里养得好?身体素质太差,所以才会动不动就受凉感冒,一感冒就缠绵病榻十来天,怎么得了?”
“一个小小的感冒,你都有本事让它越治越严重,我这几十年太医白当了,赶明儿我也去向皇上请辞得了!”
碧落忙露出一缕讨好的笑,“别,苏姐姐,都是我的错,我的确是没什么胃口。”
苏沐望着他清绝瘦削的脸许久,然后轻声问:“是不是还是因为他?他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已达顶点,跟皇上更是不可能了,你还有什么不舒心的?”
“或者,咱们还是想办法将他支远一点,最好是跟皇上一年两年都见不到一次面那种。你相信我,有些感情啊,它就是会随着时间越长,距离变远而跟着变澹的。”
碧落的眼底一片阴影,漠然道:“苏姐姐,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虽然她并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她并不开心,她其实很难过。”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你的身体啊!”苏沐紧皱眉头道,“你看你,都做了皇后也开心不起来。心情不好,身体也好不了。”
“苏姐姐,我很好,我没有不舒心不开心的。其实我也很心急,可是越急,这副残躯越加不好。”碧落情绪低落的回道。
他望着龙凤缠绕的明黄帐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我在想,定然是我从前作孽太多了,离月家里当时还有不满周岁的孩子……”
“不要说傻话!”苏沐暴喝一声,凶恶的打断了他,“碧落,你就是心思太重了,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放轻松些,好不好?”
碧落就紧抿了唇,脸也别开了。
苏沐有些后悔刚才语气太重了些。
忽想到一事,当即开心道:“哦,说起孩子,对了,碧落,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
说起这事,苏沐是真的很开心,笑得眼睛都变成了一条缝。
她刻意压低了音量,挤眉弄眼的凑前道:“我已经偷偷给黄泉把过脉了,他已经怀上了!”
“……是吗?”碧落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之色。
但很快释怀。
他的眼角眉梢爬满了愉悦,唇角微微上翘,说:“太好了!我就怕她执着,不肯与黄泉相好。本来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倘若只我一个,万万是不可能有子嗣的。这下我就放心了,她终于有孩子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苏沐笑道,“我早说了黄泉年轻,身体也好,肯定能生养,这不一下就有了吗?说不定还能生一窝出来呢!真好啊,你们万俟家已经为皇上怀上了龙种,以后在后宫的地位将无人可以撼动。”
碧落失笑道:“谁说头胎就一定是女孩儿的?”
“我猜一定是!呵呵,碧落,届时就由我去给皇上说,让把黄泉的孩子过继给你来抚养。反正他还能生,而且你俩是亲兄弟,他养你养自是都当亲生的来对待。”
“要是他真的一举得女,那孩子便是嫡长女,你这皇后的位置也就更加稳固了,这样你开心吗?”
碧落微垂眼,“也要黄泉愿意才行。”
“他肯定愿意啊。他的孩子不是嫡出,过继给你却地位高了许多。于他、于孩子、于你都是好事啊,何乐而不为?”
碧落澹澹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苏沐又道:“其实我还有个想法。碧落,你的立后大典不是一延再延吗?不如就对外说,你怀上了,是头胎,又因为年纪大,怕动了胎气,你要保胎,所以才暂时延迟了立后大典。”
“那排场得搞三个月,肯定累坏你。但是有了这个借口就好多了,至少你就有了一年的时间将养身体。而且,那个孩子不说是过继给你的,就是你自己生的,名声就好了许多,将来的地位也就更加尊崇。”
碧落安静的听着,越发有些心动,“这个主意倒是好,只是……唉---,顺其自然吧。我这把年纪,谁信我还能生孩子呢?你能帮忙瞒,太医院也能帮忙瞒着,她也不介意,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碧落说着,忍不住甩了甩头,“算了,还是别折腾这一番了。到时候消息泄露出去,反而不美。”
苏沐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一时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感慨道:“不过我们都看得出来,皇上她是个痴情种。即使你没有孩子,即使黄泉头胎没生下女儿,她待你,待你弟弟都会一如既往的好。所以你呀,就知足了吧,别再成天愁眉苦脸了的。”
“哦,差点忘了叮嘱你,碧落啊,平时你们兄弟俩还是得多给皇上吹吹枕边风,最好孩子一生下来就能被立为皇储,那便一切都美满了。”苏沐紧盯着他的眼,切切道。
碧落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晓得,不然也不会就此认定了她,跟了她这么多年。黄泉生男生女无所谓,我都会当亲生的一样疼爱。”
“至于立储之事,我不干涉。早在多年前我就后悔了,发誓此生再也不干预政事了。”
想起多年前他与离炎决裂之事,至今碧落还很心痛。
犯过的错误,他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苏沐自知失言,忙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有女万事足,回去后我就往龙潭寺去一趟,保佑黄泉头胎一定要生个女儿!”
“呵呵,”碧落被逗笑了,真心实意道:“苏姐姐,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谢我做什么?我一早就跟皇上说了,我是你的半个姐姐。我疼自家兄弟,天经地义!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啊,我多希望你能争口气,将封后大典这事情办了,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我也就心安了。”
“苏姐姐,那只是个形式而已,我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后了。”
“这不一样啊,碧落。你没入宫,黄泉也就没法入宫,他现在可是已经怀上孩子了啊。”
闻言,碧落顿时有些懊恼的蹙眉,“我倒是忘了这茬儿,这件事情真委屈他了。”
“委屈倒也不算委屈。”苏沐不以为然道,“你这个皇后都还没入宫,他想入宫伴驾,自然得牺牲一点。我只是怕那孩子受委屈,那孩子将来会在你的名下呢。”
“弟弟为哥哥做点事,算不得委屈。何况你一直那么疼他爱他,就连他跟你抢女人,你都大度的包容了他,也该是他报答你的时候了。他为你生个孩子稳固后位,这点功劳根本不算什么,所以就算他一辈子不入宫……”
“苏姐姐。”碧落的声音有些冷。
苏沐心中一惊,十分尴尬,自打嘴巴道:“瞧我这张嘴,多嘴长舌,一说起话来总是管不住。”
“无妨,愿姐姐不要往心里去。”碧落重新展颜,问道:“苏姐姐,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她为黄泉要个名分?但是,……”
碧落犹豫不决,“但是我又想,我去要是不是不太好?该不该给黄泉名分,又给一个什么名分,自该是她定夺才是,你说是吗?”
苏沐道:“我觉得最好是你出面。将来你们兄弟俩都会入后宫,这会儿你为黄泉争取利益,日后他才会在宫中与你一条心啊。”
“说得也是。”碧落思忖道。
忽然又叹了口气,说:“要是不服侍同一个女人多好,就不需要花这么多心思了。连自家兄弟也算计,我真是,真是猪狗不……”
“咳咳咳,打住!打住!”苏沐不满的瞪他,“瞧你,你又将什么烂摊子责任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你忘了,是谁先算计谁的?他和皇上好上的时候,不是连你也瞒着的吗?那会儿你可是在宫中服侍了皇上三年呢,他在干什么呢?整天东游西荡!”
“也不是东游西荡,我们当时在宫里能安稳的过下去,他也立了不少功劳的。”碧落为黄泉争辩道。
“行了,我不跟你??禄迫?氖虑榱恕n宜当搪洌?獯畏夂蟠蟮淠憔捅鹪傺悠诹耍?剂交亓耍?嗖缓冒 3乓怀牛?簿凸?チ恕!?br>
“不成。”碧落坚定的摇头,“到时候我要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我的銮驾还会在长安大街绕上三大圈儿,又有番邦邻国的使团前来观礼。总之,会有无数的人争相前来看我。”
“要是见到我的气色如此之差,他们一定会议论我,认为一个病秧子没有皇后的父仪天下之姿,认为我与她不般配,我不配嫁给她,我会很不开心的。所以,我一定要在我最美的时候,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站在她身边,坦然接受众人的注目、行礼。”
碧落看向苏沐,目中有莹莹的光,一看就知道在装可怜。
他微咬唇,说:“其实,苏姐姐,你要是听我的建议,给我加大汤药的分量,或者干脆给我扎上几针,我肯定早就入主六宫了。”
“胡说八道!”苏沐很心疼,“你怎么能说自己是个病秧子?这种话多不吉利啊。”
她叹了又叹,“你这是何苦呢?能跟皇上在一起,便是一件十分圆满的事情了,何必在意那些表面的虚妄的东西?”
碧落轻轻摇头,长睫垂了下去,“苏姐姐,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的从前一点不圆满,我只想办成一件圆满的、不留下一丝一毫遗憾的事情。”
苏沐很想说人无完人,又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的事情为什么总要去回忆、在意呢?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都说了让他失去童贞的女人就是他现在要嫁的女人,为什么他一定要区分得这么清清楚楚,好像将离炎硬生生分成了两个女人,为什么呢?
碧落,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苏沐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她知道劝解是无用的,因为已经劝过无数回了,每次他都别开脸,拒绝交谈下去。
她又暗暗叹了口气,只好生气道:“你的身体是个什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我要是给你加大药量,我要是给你扎几针,等于我在谋杀你!”
“还有碧落,我知道你懂医理,但是我郑重的警告你,你要是想与皇上白头偕老,你最好记住我的话,千万千万别逞能自己去扎针吃药,记住了吗?”
她小声咕隆,“身体都脆弱得如秋风落叶了,竟然还想着扎针,自寻死路!”
外面传来了珠帘被撩动的哗哗声。
苏沐忙冲碧落一嘘,压低声音道:“皇上来了,不说那些闲话了,给她听见了不好。我也得走了,你要多多保重啊,记住我的话!”
“嗯。”
离炎撩开帘子走进来,看见苏沐也在,笑着打了声招呼。
苏沐收拾药箱离开后,离炎走到床边坐下,看碧落的面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人也越来越瘦,心不住往下沉。
面上强颜欢笑道:“我想为你打造了一支凤簪,便亲自画了几幅凤簪的图样,今日带过来给你看看,你选一幅你最喜欢的,我好叫师傅照着做。大婚那日,你便戴那一支嫁给我,可好?”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
碧落看了眼,没接,微微笑道:“你从前送给了我一支蒂凡尼的发簪,我一直珍藏着呢。大婚那天,我想戴那一支。”
离炎愣了下,随后脱口而出道:“那根簪子不是已经断了吗?就是那回在树林里踩……”
“已经断了……”碧落的脸色瞬间一变。
“哦,肯定是我记错了!”离炎见状,忙打哈哈道,“好好好,就知道你念旧,你想要用那根便用那根吧,我这里就不再做了。不过,那根簪子暂时先由我保管吧。”
“因为我们那里有个习俗,便是成亲当日,夫妻之间要相互为对方戴上定情信物。所以那根簪子我先带走,届时在典礼上,我亲自为你挽发可好?”
“……好。”
离炎就自去梳妆台上找到了那根已经折断的簪子,她避开碧落的目光迅速塞入衣袖内。
碧落装作没看见,说:“黄泉跟了你,你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他是我的亲弟弟,唯一的弟弟,所以我这个做哥哥的,想厚着脸皮为他讨要一个身份。”
离炎故作尴尬的揉了揉鼻子,道:“是我疏忽了……你看,碧落,我封他贵妃如何?四妃之首。”
“挺好的,谢谢你。”
“不不,这是我应该给他的。”
离炎离开后,碧落想了想,终究不放心,还是将红红召进屋来,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
“好一会儿了,苏太医前脚进府,皇上后脚就来了。我远远的瞧见她站在屋门口没进来,猜她可能是怕打扰到苏太医为您诊脉呢。后来又想她是不是在等人伺候,便想过来问一声的。可却才想要近前,就被她挥走了。”
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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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炎并没有注意到,黄泉当着青莲的面打影的小报告那天,大司马大将军林显其实也正在金銮殿中尚未离开。
他站定在那里等了又等,看了又看,见离炎只是和黄泉眉来眼去,窃窃私语,他终是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金銮殿。
几日之后,林显忽然毫无征兆的上表奏折自请解甲归田,并举荐金莲继任他的大司马之职。
大司马是离炎内政改革后的产物,为内阁五大辅臣之一,掌邦政,统六师,平邦国,意即统管离国全国的军事,平治王邦四方国之乱者。
女皇见到林显的奏折后久久不语,迟迟没有批复。
但是林显却不再上朝议事,也拒绝与离炎对话。
离炎数次传他入宫觐见,他都置之不理。
她只得批了奏折,自是不允,心头想着找个时间偷摸到他府上跟他好好谈一谈她的打算。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林显就留下一封书信给离炎,然后独自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了京城。
离炎看了那封信,终是没有去追林显。
林显留给离炎的信只是一幅画。
画中一片绚烂的桃花林里,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下,有一人提着壶酒,正惬意的卧在树下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