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人纷纷扭头看去。
黑莲也起身观望了一阵, 耳听得知道一二因由的人在窃窃私语，原来是几个异族人逛花楼不给钱, 被老鸨指使龟奴和打手们拦住。几番争执下来后，那群人凶相毕露, 开始砸楼。
冲突渐渐闹大，对方愈发凶恶，不但想要将里面的美人抢走不说，还放火烧人家花楼。
小秦淮是销金窝, 仇富只怕是绝大多数人拥有的隐秘而阴暗的人格。于是, 看着那家花楼被砸被烧, 好多人都扯着嗓子公然起哄叫好, 嚷嚷着都烧了，都烧了, 烧掉这片污秽地！
喊出来的话是如此的理直气壮。
有胆大的游人还挤过去看热闹。
唯有少数脑子清醒和胆小怕事的, 已经奔走相告要离开此处是非地。
又过了一阵，人群里陡的爆发出几声惊恐的尖叫。却是那群异族人挥舞着马刀一路冲将出来, 凡是挡了其道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尽皆遭了屠刀。
离得远的人不明状况, 垫脚看去，待到看清楚他人血溅当场，霎时间骇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也要连滚带爬的逃命，推挤踩踏随即发生。
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纸醉金迷的小秦淮便只剩下一片鬼哭狼嚎。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骤然被打断, 红色还是那个红色，只是，所有的光影变成了?人的流动的血红色液体。
更有人被推下护城河，真正成了个水中的冤死孤魂。
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
黑莲冷笑涟涟，心中分外敞亮。
妥颜领头，带着草原上数十个部落来京归顺，他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藩国使团，看起来似乎是让离国上至皇帝陛下，下至黎民百姓都倍长脸的事情。
可事实呢？
呼伦草原本就是妥颜的天下，那些部落哪个不对他唯命是从？于是乎，明为是来臣服的，实则是他将自己的五万铁骑乔装成使团的人混入长安城。连续十日，那些人在城中不断闹事，令顺天府衙门的官差烦不胜烦，成功被麻痹，那群饭桶就这么对这支心怀不轨的使团放下了戒心，只当对方是未被教化的异族蛮子。
呵，蠢材！
五万铁骑恐怕已经纷纷涌入了长安城内，现在在什么地方估计顺天府和九门提督都两眼一抹黑。
罢了，关我什么事呢？
世事无常，大厦可在顷刻间化为尘土。
想必此时此刻，宫中太和殿内也十分之热闹吧。
离鹂，我且拭目以待你的自作聪明！
黑莲无动于衷的看着。
黑睃睃的眼眸中已满是肆虐的熊熊火光。
小秦淮的地儿寸土寸金，所以秦楚楼馆密密挤挤的紧挨着，且全是木质结构，楼中又使用了大量易燃的波斯地毯和轻纱薄绸等做装饰物。于是，一座连着一座的花楼连片烧了起来，漫天火光映红了护城河。
那群蛮夷早已大开杀戒，官差迟迟没有出现，屠户在狂笑，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悲号，他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这一幕是何其熟悉啊，彷佛像是他小时候突逢战乱而惶惶逃命时的情景再现。
兜兜转转十几年，一夜之间就又回到了从前。
那个时候，还有个蓝飞雁惦念着自己，担忧他的安危。如今，却再没有人会惦记着他，会担心他了。
黑莲轻叹一声，复又蹲下身子去想要将那盏荷花灯放入水中。
却在这时，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呼喊。
他愣了愣。
节日里人多，挤来挤去走丢了同伴的事情时有发生。而这里刚刚发生暴动，被冲散的人更多，故而各种寻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声声都夹着哭腔，甚是悲切。
只唯有那道乍然听见的清亮声音除了焦急，并无其他。
一定是神情恍惚听岔了，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又怎么可能会喊他呢？
黑莲并未在意，只手捧着河灯缓缓探入水中。
但是，又一道呼唤声传来。似乎还近了些，听着真的有些熟悉啊。
他茫然片刻，忍不住站起身来伫立原地凝神细听。
须臾，一颗心霎时突突突跳得十分厉害，似疾风骤雨般的鼓点敲在心房上。
黑莲禁不住浑身开始颤抖。
是她！
是她在喊他，且她喊的竟然是---程天！
他以为今生都不会有人再喊他这个真名。
呼喊声越发的近了，似乎就在对面的汴水桥上。
黑莲匆匆将那盏荷花灯丢入水中，噔噔噔快步上了石阶，再跑到泗水桥上，然后拼命挤开人群扑到桥栏杆边，对着对面一箭之隔的汴水桥激动不已的大声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炎儿！”
喊出这句话时，他已泪盈于睫。
无人垂怜的荷花灯因为斜着入了水，河水迅速灌进花心里，那灯便很快打着旋沉没了，只余一圈涟漪无声荡漾开去，提示着曾经有过的那么一段让人唏嘘的故事。
离炎恍惚中听到了黑莲的回应，也扑到桥栏杆上往对面的泗水桥细看，果真见到那桥上有一人正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
不是黑莲那厮又是谁？
提着的心顿时彻底放下。
有骁骑卫往小秦淮这边赶来，她不知缘由，想起花鬟提及庆云等人的背叛，以为是来捉黑莲的，提前一步赶到，希望能尽快找到他。
来了后发现原来又是北方蛮子引发的骚乱，先松了半口气，这回真找到了，方才完完全全的松了口气。
虽然初听到他喊她“炎儿”时，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但转念一想，他恐怕是担心她的身份暴露才这么喊的吧，纠结情绪就退了，坦然高叫道：“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嗯嗯！”黑莲点头如捣蒜。
那群凶徒已经散开，往四面八方逃了去。遭了无妄之灾的花楼老鸨们带着打手紧追其后，并不住震天阶叫骂着要抓了这些人喂狗。几拨人便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你追我赶，也因此导致河道两边的游人想避又避不开，想逃又逃不了，场面十分混乱。
离炎瞧这情况，自是没法子步行挤过去了。
用目光丈量了下，汴水桥和泗水桥之间不过百米的距离，便提一口气跳上桥墩，施展轻功向对岸飞身掠去。
百米之距还是有那么一点长的距离的。
于是这一路之上，离炎她分别施展了蜻蜓点水、燕子呢喃、鸿雁翻飞等花式轻功，最后，飘然若仙的停在了黑莲面前，稳稳的立在桥墩上睨着他。
黑莲静静的望着，已经魂不守舍，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女人刚刚那翩如惊鸿的俏丽英姿。
她身后就是冲天的火光，此刻已经宛若团团瑞霭，衬得她宝相庄严。有那么一刻，黑莲觉得，离炎就像是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她来拯救他了。
影和花鬟也正在附近寻找，听到了他俩互相回应的呼喊声，已纷纷赶了过来。
离炎不解黑莲呆若木鸡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并未受一点伤，终于有了心情调侃：“傻了还是呆了？”
黑莲回过神来，只是笑：“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祸害遗千年！”
“……”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不相信她死了。
可是你能将话不要说得这么……这么暧昧么？
“你出门怎么也不告知府中人一声？你看你把花鬟急得！” 离炎带着些许责怪的口吻道。
闻言，黑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轻描澹写的瞟了花鬟一眼。
花鬟的脸已红透，低了头不敢承接他的目光。
但黑莲已转开了眼，只是问离炎道：“你怎么想起了来找我？你又何时回京的？”
“我想要进宫一趟，本是去找你帮忙的，结果听花鬟说你……”
黑莲对花鬟说了什么不感兴趣，急着追问：“进宫？去做什么？”
离炎迟疑片刻，暗想也不必要瞒他，便说：“今晚宫中可能有事发生，我去确认一下。”
“你不是不管事了吗？”黑莲抱怀冷笑道，“费尽心机做了那么一出大戏，何必呢？”
“帮一个朋友的忙。”离炎无奈道。
“谁？胡晓珊？”
“嗯，算是吧。”
“那我劝你还是别忙活了。”
“怎么？！”离炎的心一瞬间被黑莲的话吊起，“难道今晚宫中还真会出事？胡晓珊她怎么了？不是最近很得宠的吗？”
“她会不会出事我不清楚，”黑莲的视线扫向仍在燃烧的一座座花楼，幽幽续道：“长安城内倒是出了挺多事情的。离炎，你瞧瞧，是不是有种国破家亡的意境？”
他抬手一指那些奔逃的百姓，无助、惶惶。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他低声说。
黑莲分明话中有话，他一定知道什么。如此，今晚宫中之行势在必行。
“你能帮忙吗？不行的话，我还是想法子潜进宫去。但愿运气好，别一入宫就被侍卫追着到处跑。”
黑莲扯了下嘴角，“那真是抱歉，如今的我正如了你们的意，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离炎便转身就走。
“喂！”黑莲匆忙喊住她，“我劝你也别去，今晚宫中真的不太平！再说了，每天都有事发生，你管得过来吗？”
“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只是想去确认一下胡晓珊是否安全。”
“那不也叫管事？她的事不是涉及权利纷争？不是涉及黎民百姓？说得好听！”黑莲愤恨道，“你既然已经选择离开，不回来多好！”
离炎静默了片刻，头也不回道：“我本来也是打算今晚就要离开的，从此以后山高水长。但是既已碰上了，便不能甩手不管。好比今晚遇到花鬟，说你有可能会出事，我不也急着先找你？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下辈子不一定会有了。”
闻言，黑莲古井幽潭般的眼眸中有了一丝波动。
“那你最好多找点人手帮忙。”他说，“现在我真有些无能为力。”
离炎叹了口气，道：“不想牵扯出更多的老朋友的。我原本是想了下，除了你，谁出面都不太好。”
“我的意思是护你周全的武功高手。今晚宫中禁卫很多，而且现在什么状况完全不清楚。你想入宫去救胡晓珊，就凭你和宫主，无疑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入容易，想走，恐怕会十分不易。”
离炎转过身来，眉头已紧蹙，“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是妥颜的人频频在城中闹事，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黑莲肃道，“据我所知，他的手下军纪严明，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些事情出来，不然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三年内统一了茫茫大草原，成为与龙萍分庭抗礼的势力呢？”
“虽然上次一役，他吃了大亏，丢掉了幽州城，但是草原上的铁骑本来就神出鬼没，有城没城，于他们而言并不是多大件事情。”
“那怎么办？”黑莲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离炎娥眉深锁，“事情紧急，我现在又去哪里找那么多好手啊！”
影却在这时候道：“不慌！京中有暗宫的人，我可以将他们召集起来。”
离炎大喜，“有多少人？”
“算上我，一共有一百零八人。”
离炎听了，很是担忧的道：“宫中执勤的侍卫少说有数千人，而且他们都会武，可不同于上阵杀敌的兵卒。还有妥颜的铁骑，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入宫，又有多少人潜伏在城中。你那一百来号人，不是陪着我去送死？”
影微微一笑道：“毛毛，你大可放心，我的那些手下，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二十还是可以的。”
离炎听罢，快速计算道：“一百乘以二十等于两千，再八乘以二十等于一百六。两千加上一百六，约等于两千两百人。好，这么多人一定能保证来去自如的，就这么办！”
黑莲又抑制不住扯了扯唇角，见那二人计议已定，在旁边插话道：“我也是暗宫的人，再加上我，一共就是一百零九人。如此，胜算就更大了。”
离炎神色微动，道：“你是暗宫的人？呵呵，这话放在以前来说是没有错的。不过，你早就已经被逐出暗宫了。所以，就不要再来凑热闹了。”
黑莲一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影又微微一笑，说：“毛毛，如果你已同意，我立刻就去放出信号，将他们召集起来。”
离炎只觉得，今晚影那笑容非常非常的，邪、魅、狷、狂！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梁山好汉齐聚义，水浒一零八将才！”她豪气顿生，大声道：“好，柳树，你我就分头行动，我先潜入皇宫去踩点，你随后就带着人在支援我。”
影应下，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离炎立刻就要施展轻功往皇宫奔去，却被黑莲拉住了。
他的眼在火光冲天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他说：“离炎，你带上我一起！”
离炎神色一凛，道：“我是去做正事，不是去夜游皇宫。”
黑莲眼眸微垂：“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是包袱？是累赘？是拖油瓶？是！我是没有了手筋，我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我的武功也再不是天下第一，我……”
他怨念的话尚未说完，离炎便一把揽住了他的腰身，然后施展轻功携着他飘身飞离石桥，往皇宫的方向快速奔去。
离炎心道，这人就是个骗子，有他的老大在，他的武功从来就不是天下第一！只是，这骗子现在还学会了卖惨。
夜风中，独留下泗水桥上的花鬟听到了那两人远去的对话，心快速往下沉。
只听离炎说：“都这么大个人了，你还任性！”
黑莲轻笑，“呵呵，男人都任性，我也不例外。”
“矫情！”离炎哼了声，无比暴躁的道：“今晚碰到你，我已起了两次起皮疙瘩了！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黑莲似乎很开心。
然后，花鬟听到了风中传来那男人餍足的叹息，“被你宠的感觉真好。”
“宠？”离炎刚要反驳，想起了花鬟，回头一看。
花鬟一个人站在桥上呆呆的望着他俩出神。
那身影落寞又孤寂。
她便停在一处石栏杆上，大声道：“花鬟，你怎么还不跟上？你待会儿可是有任务的，便是贴身保护好你家这任性主子！”
花鬟顿时大喜过望，跟着飞身而起，缀在他俩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