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的沉默。
胡晓珊因为是钦差, 何永富单独给她安排了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下榻,还很贴心的叫侍卫只在院门外伺候,不要打搅到了钦差大人休息。
说来讽刺, 这院子正是他从前的上司林显的私产,现在已经变成他的了。
离炎看着屋中的旧物, 恍惚想起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她和一群人在院中喝酒。没成想, 再来时, 物是人非。
胡晓珊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她这会儿是什么表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离炎只觉初见她时, 她似乎仍旧跟从前一样正直爽朗, 笑得真诚。可此会儿她的神情却让她怀疑之前看到的不过是她的表象。
当然,离炎坚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她仍旧坦承, 因为她刚才直白的说了---“人是善变的,离炎。”
呵。
离炎不由得苦笑。
这样的坦承,她很不习惯,更加不喜欢,她还是希望胡晓珊仍旧是从前那个同自己交心的女子。
她心怀报国志, 她为她搭桥铺路,助她实现;她想要为其他的乞丐也在京中谋份户籍,那样就不会再被官差驱赶, 还能找到正当的差事做,她告诉她,那些人是她的责任;她跟她说,即使晏家当年对胡家落井下石,即使她退了晏小山的婚,可这么多年,她心里唯一住着的人仍旧是那个人……
因为忘川城突然住进来几十万士兵,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也给这座边城带来了短暂的繁华。
也因此,屋子里并不清静。外头大街上的人仰马翻、小贩卖力的叫卖、士兵不耐的呼喝……各种声音无孔不入的蹿进院子里,再钻入屋内,不绝于耳。
喧嚣缓解了屋中两人对峙的尴尬气氛,然而离炎心头一阵凉似一阵。
沉默得太久,久到她以为胡晓珊准备就这样子抵赖下去了,她想离开,免得让对方以为自己在逼着她表忠心。
她本来就没有任何资格要求胡晓珊做点什么。
这么一想,离炎忽觉得难堪。
只怕胡晓珊不说话,正是要她自己明白这一点。
于是,再不迟疑,她道了声:“好,告辞!”
她刚要转身离开,胡晓珊却开了口。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所以听起来有些遥远:“当初掌乾宫一把火,烧灭了多少人的希望,你知道吗?离炎。”
突然提从前的事情干什么?
难道胡晓珊以为她一直在欺骗他们?害他们这些老朋友白担心了?
“那把火可不是我自己烧的,而我也不是装死。别以为这次是装死,就以为从前也是!那次我只是大难不死,你当我在拿自己的性命逗你们玩儿么?”
离炎心中开始不舒服。
话题如果转到从前,那么忆苦思甜后,往往就是一阵怅然失落,然后友谊再也无话可说的走到了尽头。
她的情绪充满了抵触,重新转过身来直面胡晓珊,微眯着眼睛,紧皱眉头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胡晓珊的唇角几不可查的咧了咧,轻扯了个笑。
笑得勉强而苦涩。
她仍旧垂着眼,声线低沉,双手无意识的捧着一杯青花瓷的冷茶轻轻转动着。
“你礼贤下士,憎恶分明,诚以待人,全无皇女和王爷的架子。你惊才绝艳,提出了闻所未闻的科举取士制来选拔人才,令入朝为官不再是世家大族子弟的特权,令无数寒门子弟的人生从此不同……”
离炎一哂,忙摇手道:“那个,科举取士乃是……乃是我和碧落、林显他们闲聊时,群策群力想出来的法子!”
“你知道林显当初能被我母皇委以重任,也只是因为他年轻时就跟着我母皇南征北战之故。他出身平民,能有今日之成就,一则因为机缘巧合,恰好跟了我母皇,二则靠他个人打拼。但是并非人人都能有他这样的机缘,所以其他能人异士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人才被埋没实在可惜,势必还是要给他们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啊,于是大家便想出了科举这种玩意。”
离炎被胡晓珊“惊才绝艳”四字称颂得无地自容,极力推脱的同时,还强调道:“哦哦,林显他还为武举考试出题来着!”
胡晓珊对她的赧然之色不明所以,但也暂停了歌功颂德,直接总结陈词道:“总之,离炎,你才是我们心中属意的明君。”
离炎有些愧疚的垂了眼,“晓珊,我的想法早就跟你明言……”
“你别再插话了,一次性听我说完!”
“……你还没说完?行,你说,我听着。”
胡晓珊的眼中又流露出了久违的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但很快隐去,只因她想到她本性如此,早绝望了。
暗自压抑住心头一股无名火,她重新心平气和道:“因为你的种种行径,我甚至愿意放弃心中的仇恨,誓死追随和效忠你。然而,眼看你重新坐上了太女之位,我们所有人都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欲要将离国变成这这世上最强国,让所有君王都以你马首是瞻时,却……”
胡晓珊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突然烧起来的一把火,把你烧没了,也将一众踌躇满志的年轻臣子打入了冷宫。”
“此后三年,大家譬如从云端摔落淤泥。科举不再,学子们报国无门,而入仕的学子也壮志难酬。只因为皇权先后被皇后和权臣把控,他们的心思并不在令离国强大,百姓生活富足上,只在于勾心斗角,抓着权力不放手。大家郁郁不得志,好些人不想将精力浪费在争权夺利上,便辞官归隐。而我,也在刑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壮怀激烈。”
“再后来,皇帝换了一任又一任,大家已经对为官绝望时,你忽然重又现世。我们激动不已,以为这是上天的意思。那个暗宫的圣昭示,我也或多或少的听说了些,我觉得它就应在你身上。离氏虽然皇女众多,但唯有你是个奇迹,不仅行事出人意表,还颇多奇缘。”
“大家想的都差不多,以前的朋友纷纷找到我,要我聚集旧人迎你回宫,我为此做了种种安排以保你的平安。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三年后等来的却是你仍旧不想做皇帝的决心。”
离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她一直以为念着她想着她,为了保住她的皇位而努力的人只有颜妍和碧落几个而已,没想到……
鼻子阵阵发酸,她抬手,轻揉了揉。
想说话,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以为你终究会被说服的,因为你关心离国百姓的疾苦,你会为了玉门关而舍命奔走,却哪里知道竟然传来了你和林显一起战死的消息!”
“那时候,离炎,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悲恸万分。草原上那场战争的惨烈,侥幸活着回来的人至今仍做噩梦。虽然我嘴上说得轻松,但是内心却很沉重。只因为我害怕你真死的同时,也在猜测这可能是你决意离开的一个计谋。”
“樱皇和鹂皇都对你赶尽杀绝,呼伦草原那一战,鹂皇怎么也不愿出兵救援,这同当初玉门关一战一模一样。我便知道,你一定寒心了。”
“你若是想要做皇帝,早三年前那个位置就是你的了,又何须等到现在?可是两任皇帝不惜牺牲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也要置你于死地,离炎,不止你寒心,我们也很寒心!”
胡晓珊忽然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些毛骨悚然。
她笑得身体颤抖,手中的冷茶在杯中荡漾,也因此溅在了她手上。
胡晓珊像被烫了下似的,倏地甩开茶杯。
那杯茶便倾倒在桌面上,青花瓷的茶杯哐当哐当在桌上转了一圈儿,缓缓停了,茶水流了一桌,再滴落地上。
她怔怔的看着。
离炎等了一阵,她毫无动作,便只得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过去,轻声道:“擦把手吧。”
胡晓珊接过来拿在手中,灯光下恍惚看见上面有东西,遂展开仔细看了眼,还真有,便抬眼问道:“谁给你绣的?”
离炎愣了下,放眼看去。
那张帕子一角绣了一支桃花。
她顿时睁大了眼,眼中惊喜万分,再然后咬唇使劲儿忍住笑。
她能告诉胡晓珊,这帕子上的花有可能是林显绣的吗?
因为这张帕子是林显给她的。要不是胡晓珊提醒,她根本就没发现帕子上竟然还绣了几朵桃花。
胡晓珊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是本性难移啊,果真不是做皇帝的料。你觉得醉卧花丛,真的比当皇帝更有趣吗?”
“……”
她以为她又看上了谁?
“其实,呵,即便你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你都不想做皇帝。你看,我今晚说了那么多,你还是那句话。所以你是死是活,于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自然希望你活着。”
胡晓珊用那张帕子胡乱擦了擦手,然后扔回到她怀中。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她的眼陡然像着了火,熊熊燃烧起来。
“我终于意识到,指望你醒悟根本没用,便只好自己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