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施夷光派人到各地州府衙门去, 并非是调兵, 而是去借箭!
骑兵是很少使用弓箭的,在奔跑的马背上射箭也不方便,还失准头, 所以施夷光的队伍基本上没有配备弓箭。
草原上的牧民也不做箭。
制作弓箭最好的材料是竹子,因为竹子的韧性一流, 弓身和箭一般都用竹子制作,但是大草原上哪里有竹子?所以马市上根本不可能采购得到大量的弓箭。
因为要的量很大, 施夷光这才派了上万士兵迅速前往就近的州府借调。唯有府卫才会配备各类兵器, 且量还大。
施夷光虽并无皇帝调兵遣将的手谕,可这并不妨碍她去借用兵器。
既然离军已经被自己和妥颜的人马围困一处,且离军又主要是步兵, 跑起来并不快, 所以其实林显等人已不过是圈在栅栏里跑不脱的牛羊了。为什么一定要近身搏杀啊?这恰是步兵的优势!
在车阵中吃了大亏后的施夷光醒悟过来。
她迅速调整了作战方略,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便是尽可能的去购买牲口充作打头阵的死士, 其二就是征调大量弓箭。
弓箭的有效射程约在一百五十米左右。
离军于是不断往后如潮水般退去,试图离开射程范围之内。可是这么多人挤来攘去,哪里快得过飞箭?于是留下一地尸体。
林显早已经红了眼眶,口中不断大叫着躲避!躲避!
然而往哪里躲?
草原上根本就没有可以遮蔽的凭恃!
万箭齐发,像蚊蝇般漫天飞舞, 全军将士谁人还能独善其身?
对方远距离用箭,离军毫无反击之力,唯有不断后撤、后撤……
大家手中虽有盾牌, 可那盾牌不足半身长短,往往遮了上面遮不住下面,遮了下面,便空出了上面。对方的羽箭从天而降,密如蛛网,十几万大军此刻真正如桉板上的鱼肉,供人宰割!
不止于此,离军在后撤,施夷光的人却在往前紧逼。
由于离军没有外援,施夷光用牲口填满了莫尔格勒河的冰坑后,冰面下本来河水还在奔流,可她竟舍得用战马填坑,那条长河竟然慢慢断流了。
丰国大军于是用弓箭手在前面开路,慢慢越过冰河,朝离军步步紧逼而来!
离炎听到林显嘶哑的喊声已经开始发颤,她的心就不住揪紧,也浑身颤抖。
林显是主帅,十几万大军就这么命丧于此了,他绝不会独活的!
虽有林家军举着盾牌护持在他周身,然而离炎生怕他失去理智主动冲进对方的箭阵中,只因为大家都在后撤,唯独他的身体纹丝不动,还狂舞着手中的宝剑不断格挡箭矢,似乎是想断后,却无济于事,对方的箭雨好似怎么也下不完!
林显的目色已经狂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离炎十分担心他,于是尽可能靠过去以防不测。
大雾虽然散去了,可并未有太阳出来,天色阴沉迫人。空气湿漉漉的,粘稠而满是浸骨的寒意。离炎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水汽,还是四处喷溅的、已经冰冷的血雾!
眼见着过河的丰军越来越多,离炎急得大叫:“林显,你也赶快后撤吧,我们这样无疑是以卵击石!”
其实她更想说,跑吧,林显,我们跑吧。
她轻功不错,带着他一定能逃出生天的。
可她却不敢说,真要这么说了,林显肯定当场与她翻脸。
然而他不跑,保护他的林家军便死得更快啊!
只因为之前他那几声喊,施夷光已命弓箭手锁定了他,箭矢便几乎在他身前编织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簇拥在周围的林家军已越来越少!
离炎知道林显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他还心存着用自己为诱饵,给其他将士逃跑争取更多时间的心思。
可是,跑也无处跑了。
当所有离军仓皇失措的不断往后退去时,便瞻前未顾后。直到听到刘青在大喊大叫着阻止众人后退时,大家豁然回头,这才发现已经退至了壕沟边沿!
而那里,妥颜指挥着自己手下的骑兵,正狞笑着提着滴血的屠刀,将退至陷阱边沿的离军个个斩于马下!
前有狼,后有虎。
离军终于到了生死一线的境地。
已经退无可退,身后是妥颜的骑兵拿着屠刀等着宰割众人;身前,则是施夷光的弓箭手一边撒下满天箭雨,要将众人统统都射成刺猬,一边还在往前逼近。
包围圈儿越来越小。
离军像困兽一般被围在垓心,施夷光哈哈大笑,用着像看猎物一般的目光亢奋十足的欣赏着离国的全军将士在那里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渐渐的,她失去了耐心,于是微一抬手,弓箭手们便不再前进,而是蹲身下去,在百米开外好整以暇的摆开了一排又一排密集的箭阵。
“最后这顿饕餮大餐一定很美味,林显,你就慢慢的享受吧!”
大屠杀来了。
随着施夷光的一声令下,丰军的弓箭手朝栅栏里的羔羊射出了致命的一箭,离国士兵便犹如排山倒海般倒了下去。
屠杀十分残酷!
第一排弓箭手射完了手中箭矢,第二排弓箭手立刻上前来接续上,退下去的弓箭手则迅速补充箭矢。就这么轮流交替,犹如连珠齐发,满天的箭雨一直就未曾停歇过。
离军毫无生的希望。
就算是侥幸躲过了第一轮的箭矢,正觑着空想要找地方躲避,便立刻被第二轮补上来的弓箭手一箭射穿。
左右都是一个死,与其引颈就戮,不若搏命一场。
林显于是发一声喊:“随我杀开一条血路去!”喊罢,他头一个转身,朝妥颜的骑兵砍杀过去。
众皆于是不管不顾的纷纷背转身向骑兵营冲了出去。
步兵本来就战不过骑兵,还会比死在箭阵下更惨烈,血肉横飞,都不能留下一具全尸啊!
身后施夷光队伍里的战鼓擂得声震云霄,似在嘲笑离国将士的这种送死行为,那一个个丰国士兵也都好像变成了索命无常,箭雨更密集了。
离炎本来也随着大家攻向骑兵阵营,忽的瞧见护在林显左右的林家军侍卫尽皆倒地不起,他的后背空防顿时大开,爆于正锁定他的箭雨之下。
她吓得脸色一白,想也未想,斜飞过去往林显身上勐的一撞!
堪堪将他撞飞出去十多米远。
离炎那一下,林显倒是保住了命,可箭矢却如骤雨般朝她急射而来。
“小离!”
“毛毛!”
“阿水!”
……
几道惊惶的呼喊声响起的同时,数条身影朝她疾速扑来。
离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闭眼受死。
忽有人大力拽了她一把,她踉跄着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唰唰唰!
一排密集的箭矢深深插进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离炎骇得脑中一片空白,抖若秋叶的手情不自禁的主动抱住了救下自己的那个人的腰。
那人察觉到她的害怕,将她搂得更紧,令她的脑袋整个都埋入了他的胸膛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结实,离炎忍不住拱了拱。于是,她贴在对方胸膛上的耳朵就听到了他咚咚咚的心跳,跟施夷光那边的战鼓一样,振聋发聩。
她想抬头看看救了自己的人是谁,却听见了影的惊喊:“小心!”
话音未落,她被那人抱着就地滚了一滚,然后对方再没动作。
离炎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身上压着具高大的身躯。那人将她压得密密实实,口鼻都在对方的胸腔下闷着,几乎不能呼吸。
离炎正想要挣扎着推开身上的人,好令自己呼吸顺畅点,忽有人凄厉的喊:“哥!”
伴随着那一声喊,她听见了无数噗噗噗的闷响,似乎是箭矢扎进了软软的东西里面,跟着又是清脆的当当当的响声,那是有人用盾牌挡住了流矢。
“哥!哥!”
离炎听出来是绿珠的哭声,他悲恸的哀号就响在附近,一声接一声。
是福珠受伤了吗?!
身上的压力太沉重,又盖住了她的整个人,离炎什么也看不见,她想推开身上的人。
双手才一动作,她便听见了一道痛苦的闷哼,跟着有股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离炎有些诧异,推拒的动作就更急更用力了些。然后身上的重物终于被她斜推开,天光照来,她恍惚的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竟然福珠。
他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睫毛在微微颤抖,脆弱得像是轻轻一口气就能将它们吹散。而他的嘴角,正汩汩的冒出来一缕缕刺目的血水。
“福珠!”离炎慌得大叫,“你怎么了?!”
所有人都已经奔了过来,举着盾牌为二人挡住箭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福珠!福珠!你醒醒!”离炎挣扎着坐起身来,抱住了那俊美的男子,手碰到他的后背,有奇怪的触感,忍不住看去,便惊恐的看见他后背上密密匝匝,全是箭矢!
“啊!”离炎凄厉长嘶。
绿珠伏在哥哥的身上嚎啕大哭。
离炎失声悲鸣,摇晃着福珠的身体不断喊:“福珠,你醒醒,醒醒啊!”
弥留之际的福珠恍惚听到了有人在喊他。
是谁?是谁在呼唤他?
如此情深意长……
他努力睁开眼来,看见了离炎,勉力微微一笑道:“主子,你终于分清楚我和弟弟了?”
“分清楚了!我早就已经分得清你们谁是谁了!”
福珠抿嘴一笑,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离炎痛哭失声,“福珠,福珠……”
怀中的人已不知何时垂下了抱着她的手,他本能的痛苦的痉挛也已经归于平静。
绿珠神情迷乱,发一声喊,忽然不管不顾的扑向了妥颜的骑兵,以非一般的膂力徒手将一骑兵击毙于马下。然后他抢过那匹马,快速钻入其腹部下,跟着拿刀一扎!
那马吃痛,腾空而起后便疾奔起来。绿珠勒住缰绳控制方向,那马便径直朝着丰国士兵的箭阵冲了过去!
只这么千钧一发的点点时间,箭阵因此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流矢不再那么密集。
骑术高超的林家军有样学样,纷纷不要命的攻入妥颜的队伍里抢马,然后策马掉头朝施夷光的箭阵冲去。
离炎惶惶看去时,绿珠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蜂拥而上的丰国士兵中,她只看见了无数的士兵朝绿珠举起了刀戟。
“绿珠!”
流血的伤口不流泪!
举旗的杆子不下跪!
攥紧的拳头不松手!
过河的卒子不后退!
绿珠在箭阵中左奔右突,最后血尽,力竭而亡。
福珠和绿珠死了,战争并没有完。
离炎放开了福珠的尸身,加入到混战中。
施夷光的箭阵经过一阵骚乱,随着牺牲的林家军越来越多,她的箭阵重新组织起来。
妥颜精乖的下令骑兵快速后撤,再也不给离军抢夺到马匹的机会。
剩余的数万离军便尽皆暴露于箭雨下,不过是在做着垂死挣扎,引颈就戮而已。
林显也已经中了箭,离炎颓然的放弃了追击,不再去试图抢马。她撤身回来,摸到林显身边,两人相互搀扶着躺在一堆尸身后。
周围不断有士兵倒下,死去,身体变得冰凉,再悄无声息。
离炎闭了眼,脑海中想象着被万箭穿心的滋味儿,轻声问揽着自己的人:“你是不是曾经想过,最好的归宿就是马革裹尸而还?”
林显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轻笑着反问道:“不然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与你同心之后,却不这么想了。”
“那你后头是怎么想的?”
“和你归隐田园,泛舟碧波,散步于桃花林里。”
“呵。”离炎苦涩的笑了笑。
然而,传说中的万箭穿心的痛楚并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