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纤白素手无声无息的伸了出来, 轻轻撩起轿帘子。随后, 那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便微弓着身体,仪态阑珊的从喜轿中钻了出来。
她不慌不忙,不惊不忧, 一步一步莲足轻移,款款身姿直要颠倒众生。
出轿后, 她垂手而立在花轿旁两三步远的地方,便就此站在那里不动了。她一身艳丽夺目的红, 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 就像是空谷中蓦然出现的一朵彼岸之花。
他手起刀落,正在了结围攻他的几个送嫁人员的性命。却有心头莫名一股怪异的感觉突然袭来,源自那存在感十分强烈的新娘子, 他就觑了个空朝她的身影望了一眼。
她头上仍覆着红盖头, 遮住了她的面容和双眸。
然而不知为何,他强烈的觉得她正冷眼看着外面的一切。她锐利的目光穿透喜帕, 漠然注视着外面那些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瞬息就变换了命运的人,彷似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耳旁有迅疾的风声骤然响起,有人轮着大刀朝他砍来。余光里瞧见了,他泰然自若的反手一刺,便干脆利落的除掉了那个人。
“噗嗤”一声, 带血的剑拔离肉体,血水喷溅,脏了他的衣衫。他毫不理会, 只是决定收回目光专心致志的收拾完毕这位皇女残余的扈从,一切按原计划行事。却在这时,突然!
他的一个手下只在霎时间就悄无声息的直挺挺倒了下去!
“小六,你怎么了?!”他颤声大喊。
可小六并没有回应他。那年轻稚嫩的男孩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遭的杀伐和惨叫好像都已经与他与世隔绝。
小六平时一向最爱黏他了……
这是他晋升为老大后,第一次带着全体手下出任务啊!
他们是七煞,不会损兵折将的!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惊慌失措的奔过去想要扶起小六,却惊见他脖颈上有一道细长的剑痕。
笔直的划痕干净明快、细如发丝,伤口处绵密的深红色血珠正缓缓的从那条丝线中溢出来。乍一看,还以为小六的颈项上不过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缠上了一根月老的红线,诡异而……
让人胆颤心惊!
小六他,他……
他颤抖着伸出两指轻放在小六的鼻尖试探,片刻后他面色一白……小六,已经没了生气!
他心头发寒,目光带着浓烈的不可置信再次看向那个新嫁娘。
她头上还是披着那块大红鲜艳的红盖头,她仍旧静静的站在花轿旁的不远处,她甚至一步都未曾挪动过!
唯有那块红盖头上低垂的珠串在微微晃动,恍似和风轻抚而过,勾起一圈儿涟漪荡漾开去,暗示着片刻前曾发生过一场插曲。
没有错,他感觉到了。
刚刚那道凌厉万分的杀气就是从她那里释放出来的!
可她明明隔着小六那么远,她是怎么做到的?
这女人到底是人还是神?!
他震惊不已,目光紧锁着她再也挪动不开。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正紧紧的盯着她。所以,他便将那新娘子接下来的举动一五一十的全都看进了眼里。
她站在那里似乎还是动也未动,彷若礁石,惊涛拍岸仍自岿然。然而不知何时,她手中已多了一柄珠光宝气的剑。
而那剑,他震惊不已的发现它已经---出鞘!
碧莹莹的剑刃在轻颤,上面有蜿蜒流动的鲜血正无声滴落,转瞬没入杂草丛生的泥土里。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刺目的血液像细长阴毒的赤链蛇,静静的趴在寒光逼人的剑刃上恭顺的匍匐着,令人胆寒,惧意顿生。
然而,即便是紧紧的盯着她,可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好伐!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她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不过只觉就在眨眼之间,有几道银白的光在眼前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
然后!
然后他的那几个同伴儿便陆续倒地不起,他于是怔在了当场,口中木木的一遍又一遍的陆续惊喊道:“小七!小三!小二!……”
全都是一剑毙命,一剑封喉!
那个女人是同行!
出错了!
他醒悟过来,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待到最后一个小五也一声不吭的倒在地上,他这才终于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愤怒的嘶吼一声,就要朝那新娘子飞扑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凌厉得如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剑气朝他迎面噼来!
他的动作因此滞了滞。
寒意逼人的剑气如怒涛席卷而来,气势波澜壮阔,迫得他几乎避无可避!
好歹,……好说歹说他也是七煞的老大,所以他反应迅捷的微侧了身,堪堪躲过了那正面而来的最致命一击!
但是,他还是被那如网般编织的无形剑气伤到了。
虽未当场丧命,可他已经深受重伤。
那道剑气一闪过,他就保持着原本侧着身子的僵硬姿势无力的栽倒下去,全身开始如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起来!
痛得他生不如死,也许凌迟也不过是那个痛了吧。
好厉害的剑气啊。
内心里,他对那女人高深莫测的武功其实是无比崇拜的,学武之人都这样。
他甚至有些嫉妒她的功夫竟然如此之好,极像传说中的那个人。
他倒下去那姿势恰好面向她。
他并未死成,可那女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她放心的一把掀掉了红盖头,然后他就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的真面目,看见了她本来的样子。
毫无预兆的,一张清丽绝伦的芙蓉面猝然撞入他的眼中。
那一刻,他只觉得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天地间众生的光华瞬间因她的出现而黯澹了下去。只余她一人,在苍茫的天地之间,熠熠生辉。
因这一面,他立时心中有一首诗冒出来:
一搦腰肢初见后,
恰似娉婷,十五藏朱牖。
春-色恼人浓抵酒,风前脉脉如招手。
黛染修眉蛾绿透,
态婉仪闲,自是闺房秀。
堪惜年华同转首,女郎台畔春依旧。
若不是此时场景不对头,他必定要去一醉方休!
她脸上云澹风轻,看不出一丝喜怒。唯有那双茶色深眸轻轻转动,将地上那满是残肢断臂的血色修罗道场澹漠的扫了一眼。
她遗世独立的模样,彷似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也差点让他忽略了她手中那柄犹自滴血的剑。
他忍不住想,若不是他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看得分明,他可能也以为她与这一切都无关,她只是一幅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曼妙画卷。
却不曾想,她才是这场屠杀中最阴狠毒辣的杀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静静的注视着她,绞尽脑汁猜想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杀人灭口已完成,同他们的目的一样,栽赃嫁祸么?
只不知她是受了谁的指派?夺命的目标是丰国的那个未来新郎,还是她意图接近丰国女皇?
不过,她这样传说中的厉害人物,谁还能指使得动她?天地间任她肆意撒野啊。
她怕是要毁尸灭迹吧,唯有此,人们才无法通过死人的伤口再寻觅到她的芳踪,也不曾知道她重现过世间,宁静的生活便不会受到外界的打扰。
若如此,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可惜无人知道他静悄悄的死在了荒山野岭之中,连尸骸可能都寻不到一块。
然而,他竟能在有生之年得见她的真颜,死而无憾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花黄,是你吧?
暗宫史上最厉害的七煞成员之一,花黄。
他心中的神o。
他原不知她是男是女,又是生是死,只因为那一代七煞早已绝迹江湖久已,人们都在传说他们已经驾鹤西去。
几乎每一个暗宫成员,莫不对前辈中的顶尖人物耳熟能详。
花黄的成名绝技和行事风格,他深深的折服,于是将她引为自己的偶像。他发誓也要成为她那样厉害的杀手,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同时,又推崇备至。
想到她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人,他愤怒而哀痛的目光不自觉的渐渐转为欣赏和崇敬,屏住呼吸凝望着她,生怕打扰到了这位前辈。
他却没猜到她直接拿起了那张喜帕,开始慢而细致的擦拭起她的那柄剑。她的动作轻柔,目光温情,就像在对待自己的情人。
他初时想,杀手都是爱惜自己的武器的,她这么做正常得很。
金乌西沉,灿烂的余晖洒落在剑柄上,七色珍宝因此折射出绚烂的光华。
他恍然大悟,终于确认她就是那个人!
他差点就忘了,花黄除了杀人手法高超外,她那把价值连城的花俏的剑同样闻名遐迩。
唔,是该好好打理它。
扬手丢了红盖头,他见她正要还剑入鞘。
忽然,一道几不可察的痛苦的哼哼声在不远处响起。
她目光微闪,循声看去,一眼便找到了那呻-吟之人。
他也看见了,是一名送嫁人员。
遇到了她,除了他自己侥幸留了一息苟延残喘,他的人是万万不可能会有活口的。
她扭动腰肢袅袅婷婷的走过去,距离一步之处时停了下来。
茶眸波澜不兴,澹瞥那哼唧之人一眼,她漠然道:“你伤成这样,已活不久了。此刻你也一定很痛苦,我便送你一程,你就早登极乐去吧。”
言毕,她举剑便朝那人脖颈一挥,呻-吟之声立刻就没了。
“等等!”
他看那女人转身就要离开,忍不住出言喊道。
作为暗宫的杀手,而且还是暗宫里面七煞的老大,即便是个山寨版(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那七煞乃是一个山寨版),他也还是有点眼力的。
能在有生之年见识到这个人的真面目,真是太幸运了,死了也值了。如果还能死在她的手上,如果她能亲手杀了他,那真是万幸之至!
寒剑入鞘的撞击声淹没了他轻若蚊蝇的微弱喊声,那新娘子丝毫不觉。她十指齐动作,竟然在他面前开始解她的衣襟,似乎是要脱下嫁衣。
他的脸色蓦地一红,张了张口想要出声阻止,却发现嗓子眼儿干咳得要冒烟。唯有闭了眼趴在地上,艰难的挪动了一下大腿,便勾动枯木草枝发出了声响。
这声响终于引起了那人注意。
耳畔没再听到悉悉索索声,他睁开眼来,却见她已经脱掉了红色嫁衣,露出一身澹绿色衣裙,衬得她娇白的脸更加妍丽。
那新娘子正奇异的看着黑衣蒙面的他,诧异的自言自语道:“竟然没能一剑封喉?”
他忍不住莞尔,很干脆的道:“你也给我一剑吧,让我早登极乐。”
她却理也不理他,缓缓拔出了那把剑举在眼前,歪着脑袋将其看了又看,又自顾自道:“多少年没有用它了啊,这手法都退步了好多。好吧,权且就当作是留个纪念吧。”
说着,她将那剑“唰”的一下重新插入了那把华丽丽的剑鞘中,就此飘然远去。
完全、压根儿、一点儿都不理会他在她身后,不断叫唤恳求她道:“喂,你杀了我啊!你快杀了我啊!”
“你留着我一条性命,可我的手下都死了,我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即使你留我一命,我也是无法回去交代的啊。喂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的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啊,我很幸福的啊,前辈!”
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从此以后,他便天涯海角的追着她,只希望她亲手将他一剑杀了,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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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着花黄送命的那几年,杜康也渐渐查清楚了一些事情,便是他所在的暗宫不过是其中一支势力而已,并非全部。
也好在他只是偶然加入了那个组织,时间不长,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他的主子和宫中长老对待手下也不太严苛。不然的话,以他擅自离开暗宫的行为,即使花黄不杀他,他也必定难逃暗宫的追捕绞杀。
正因为他所在的暗宫已经有些变味儿,所以他那个七煞的水平也比之真正暗宫里的顶尖杀手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说它是山寨,丝毫不为过。
杜康本名花满楼,是蜀国的皇室成员,所以他对神秘的暗宫早已耳闻。
因为一些私事远走他乡后,因机缘巧合,想着无所事事,他就加入了暗宫。在暗宫中,他竭力经营,很快便接近了权力中心,成为山寨版的七煞之首。
人家本来刚当上七煞的老大没几天,正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踌躅满志。谁知,他第一次带着七煞出任务,便被花黄给秒了,而且还差点来了个全军覆没!
这对杜康而言,对他这个心高气傲的男子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的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了。
他本来是立志要成为暗宫历史上的那个传说中的神级级别的七煞一样的。
哪知,他的七煞生涯才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呢。
而他心目中那个神级杀手是谁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心中的偶像正是花黄!
即便他连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等等等等都不知道,可是,他对她还是崇拜得不要不要的。
花黄当年在江湖上所闯下的名声如雷贯耳。关于她的传说,即使过了很多年,即使她销声匿迹很多年,关于她的那些传说仍然还在一直流传着,而且还被越传越神。
她就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花黄的武功排名并非是七煞里的第一,可是她的声名之响,却超越了七煞里排名在她之前的所有人。
当然,不得不交代一句,七煞里的其他人,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而且人家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所以便只一个花黄这么出名而已。
杜康觉得,能做到像花黄那样的杀手简直是帅到不要不要的了,与他那忧郁高雅的气质很是般配呢。
当他发现了花黄的杀人手法就如传说中的那个神级杀手那般毫无二致时,他惊喜异常,激动得要死。而即便是立刻死了,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他还要感谢上苍让他来这世上走了这一遭,让他在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
可是,他却不自觉自己在与揭下红盖头的花黄打了一个照面后,他的心就已经变了样儿。
他自以为是因为崇拜花黄,才想要死在她手里,所以他要追着她跑。天涯海角,山高水长的追着她,只为了让她一剑亲手杀了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能死在这人剑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杜康本是这么想的。
可是,然而……几年之后,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他后来追着她,是想让她一剑杀了他好呢,还是为了其他。
初心改或未改,他已无法回答。
脚步不由自主的追着她,似乎都已经变成了习惯。
暗宫后来也派了人去找他了,没想到花黄还救了他的命。
既然会救他,那还怎么可能会杀了他呢?
他的愿望不会实现了。
他心烦意乱,想着找点酒喝,借酒浇愁。
除了做杀手,杜康还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他自酿起美酒,自给自足。
他还是一块天生就会做生意的料。
因他没事儿就酿酒,结果酒越酿越多,一个人也喝不完,颇为苦恼,便索性在花黄停留的地方开起了酒肆,打算让别人来为他解决一下酒酿得太多的烦恼。
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奇景,她停泊在哪儿,他的酒肆跟着就开到了哪儿……
好在花黄并不是一个会时常搬家的人。所以,他也只跟着搬过一次家。
杜康的第一家酒肆开在渭城,第二家便开在幽州城里。
花黄也是奇哉怪也。
当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下竟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她很惊讶,心说:多少年不杀人,成名绝技竟然如此生疏了。不行,我要留着这个人时刻提醒我,这是我成为七煞之后的唯一一个历史污点。
再说,杜康追着她叫她杀了他,她偏不如他的意。
都多少年没人敢叫她做这做那了。
后来花黄觉得,看那男人鼓捣营生,似乎也很有趣儿。
留着他,便当给她宁静平澹的生活增加一点调味料吧。
不杀人的日子,实在太寡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