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见喊声, 慢慢睁开了迷离浑浊的双眼。
待看清楚眼前之人后,他眼中瞬间如星辰般闪耀起灼灼光辉,然后微微展开一丝幸福的笑容,轻轻的回应道:“王爷, 你来了。”
离炎压抑着哭声,小心翼翼的抱着怀中的人。
他此刻看上去是那样的脆弱,她生怕自己稍稍一用力,他就会像那支簪子一样, “咯嘣”一声, 碎了。
她轻柔的抱着他, 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小七,小七……”
小七费力的抬起他那已经被折断了手腕的臂膀。
离炎看他努力了半晌, 终于明白他似乎是想要去打理自己的长发。她便赶紧张开自己的五指,以手指代替木梳,帮小七轻柔的梳理那已经不再黑得发亮的凌乱发丝。
为小七将长发梳理整齐后, 离炎拾了一撮头发摊在自己的掌中, 递到小七眼前让他看,强自露出一个笑,轻轻道:“看,我已经给你打理好了, 小七。”
小七就一直看着那撮发丝发呆。
头发已经不再乌黑油亮, 而是变得灰白干燥,像秋天萧萧的枯草。
离炎心中十分难过。
她见小七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就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便试探着问道:“要不要我给你挽起来啊?小七。”
听到这话,小七那双灰暗的眼珠子轻轻动了一动,却并未回话。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离炎无声的等了他好久,才听到他口中缓缓说道:“寸寸青丝愁华年……王爷,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在你身边伺候了。”
一张纸从小七的袖口露出来,又掉落在地上。
小七见到了,眼中露出几丝急切。
离炎见状,便急忙帮他捡起来,又将那张纸抖开,正要递到小七眼前让他看。却见那纸张上的内容乃是一首诗,而那诗,郝然竟是自己的笔迹!
离炎惊诧莫名。
小七却看着那诗句,眼中有又五彩焰火腾空而起。
他微微展开一丝堪称心满意足的笑容,轻轻吟道: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王爷,你送我的这诗,小七一直贴身藏着,每日里拿出来看上好几遍。”
“这,这……”离炎讶异了半晌,终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欺骗这个可怜人。
她心中其实好想告诉小七:这首诗不是写给你的。
可是,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如何能忍心?
小七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已经……
如果说眼泪能够给离炎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七,她想她即便是哭瞎了双眼,泪流成河,也要与老天爷达成这个契约!
离炎忍着悲恸,面上温柔笑道:“不用你偷偷拿出来看,以后我每日给你念上好几遍,可好?”
小七眼中再次亮起了璀璨的星光,然而很快,那光亮就如昙花一现,又如烟花般慢慢黯澹了下去。跟着,小七的手臂也耷拉了下去,终于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煳满了离炎的整个脸颊。
她一面无声的流着泪,一面轻柔的摇晃着小七的身子,口中又苦又涩的喃喃道:“小七,你醒醒啊,你快醒醒啊。你知道吗?你的歌好好听,我只听了一遍,就被你的歌声迷住了,我做梦都听见你的歌声呢。我还想再听一遍呢,你给我再唱唱吧。”
“啊,你不唱也没有关系,我给你唱好不好?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小七,你听听,我唱的是不是跟你的一样?”
离炎说罢,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任凭泪水模煳了自己的视线。她扯开嘶哑的嗓子,低低的开口唱起歌来: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
离炎冲进碧落的书房,一把钳住他的双臂大力摇晃。
她流着泪厉声诘问道:“我说过什么?!我说过什么?!我叫你不要做这些事情,你为何偏偏不听?!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做那些令我伤心的事情?!”
离炎心中痛心、伤心、难过、失望、愤怒、怨恨、悲哀、自责……一切难以言表的负面情绪如洪水勐兽一般迅速暴涨,瞬间充斥填满了她的胸腹。那些情绪还在不断发酵,想要胀破她那张令她厌憎的皮囊。
这肿胀的痛苦使得她只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发泄、发泄、发泄!
于是,神志已经迷乱的离炎,开始抓着屋中的东西乱扔乱砸。
面目狰狞的她,此刻俨然已经变身成了一个魔鬼。
那张放置在窗边的凤鸣琴也在离炎的暴怒与迷乱之中,被她一把大力掀飞!
那琴在她凌厉的掌风之下迅速击穿了窗户飞了出去,又因着重力,它从摘星楼的最高层直直掉落了三层,最后“嘭”的一下,摔在了摘星楼入楼的必经之路上。
那条道路乃是青玉石板铺就的。于是,凤鸣琴在掉落的瞬间,就化为了一堆四散飞溅的木屑。
这一变故惊得四处的下人们肝胆俱颤,不约而同望一眼那三楼后,便纷纷心有灵犀的找了借口逃离了此处。
很快,那座摘星楼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人声,只余那栋楼孤零零的伫立在王府最高处。
摘星楼内的第三层,碧落所在的那个书房,被离炎毁得面目全非!
碧落呆呆的站在墙角,任凭房间中那些四处乱飞乱撞的硬物和碎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而他彷佛已经灵魂出窍,此刻站在那的不过只是一具毫无声息的驱壳。因此,即便脸上已经被划伤划破,肌肤上流下血来,他也毫无所觉。
离炎发泄得够了,飞身而出。她跳下了摘星楼,直接往王府外面奔去。
她正要奔出王府,却有一人张开双臂焦急的拦在她的面前。
离炎甩了甩混乱的脑袋,看清来人,却是黄泉。
离炎见到他,已经知道这人在整个事件中也是有份参与。她又恨又怒,一掌便将挡路的黄泉噼开,然后纵身飞出了王府。
黄泉忍着伤痛爬起身来,和着一帮下属赶紧追出府门,可是离炎已经不知所踪。
黄泉见离炎那个样子,立时想到了哥哥还在楼上。
她既然对自己都这么下狠手,那哥哥会不会也被她伤到了?
哥哥不会武功,只怕会比自己伤得更重。
黄泉想到此,心急火燎的又奔回了王府,跑进摘星楼找碧落去了。
出府后的离炎循着本能往林府跑去,半路上却接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林显写给她的信。
信是林显派自己的亲卫专程从北疆给她送来的。
离炎给那人写了那么多封,他终于回信了,她欣喜异常。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写给林显的信被人拦截了,所以她天天写。此时终于收到回信,她放下心来。
惊喜冲澹了她的愤怒,她急忙当街就将信展开来看。
小离:
见字如面,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戍边的这段日子,我静下心来好生想了一想。思前想后的结果是,我觉得我并不是你合适的选择,而我也并非特别的喜欢你。所以,很遗憾,也很抱歉,以前的承诺我收回。我祝你早日找到合适的夫君,一生都幸福、快乐。
哦,对了,这封信发出时,我同时向朝廷递了折子,我预备在北疆守僵三年。若无特别的事情,此后我不再回京。
我是名将军,将军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京城里待着无所事事,不若在边关锤炼,这样才能继续磨练我的战斗意志。
小离,有先生在这里为你守边,你尽可安享一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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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显听到手下禀报说华生求见,他快步迎出去,“怎样?华生!”
华生看了眼林显,抱歉的撇开了目光。
林显见状,心中立时了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变了,失望全表露在了脸上。
可他不死心啊,就问出了口:“还是不行吗?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奇珍异草,就没有能治得了我这不育之症的?”
华生叹息道:“将军,您不是得了不育之症,属下早就说过了。您只是年纪大了,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早就……唉---,一般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没有了生养能力了。虽然不是太绝对,但是,……”
“关键是您长年累月的在外奔波,这身子早就练就得跟钢筋铁骨一般,好比,好比……啊,好比,硬要叫铁树开花一般啊。所以,比起其他同龄男子来说,你是连那极为渺茫的孕育孩子的可能都没有。”
“反正总之,属下寻遍了千山万水,终是一无所获,没有找到能调养你身子的药材。”
林显脸色苍白,对华生无力的挥了挥手。
不能孕育孩子,那便不能跟她在一起。
她是未来的国君,怎能没有继承人?
她要是有了其他男人,那他又何必去凑热闹?与其看着她抱着其他男人恩爱,不若早早就远离了她。
呵,这本来就是他的奢望,绝情绝恋了二十多载,以为此生终究会孑然一生,哪里知道出现了一个她,搅动起他心中一滩死水。
可惜,迟了就是迟了。
天意弄人,为何要他在这个年纪遇到她啊?他终究只能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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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炎接到信的时候,天气很好,那是个傍晚。暮春初夏时节,落日的余晖非常的美,而且阳光非常的温暖,令她不禁想起了林显牵着白马走在她的身边的那个共赴天涯的画面。
可惜,唉---
她仰头灌了好几口酒,唉---,她又叹了口气,酒肉朋友也没有了,真是寂寞。
离炎抬起手背胡乱将嘴巴一抹,然后便努力大睁着双眼,将那封信凑到迷醉的眼前又看了好几遍,终于确认那男人的拒绝乃是千真万确,直要让人心淌血。
“我好像失去了全部的世界,哈哈哈……”
我不过是要做个寻常普通的女人,然后找一个喜欢的男人白头到老,为何就这么难呢?
离炎又流下泪来,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
她扔了酒**子,双手将那封信慢慢撕成了粉碎。最后信手一扬,风一吹,那些纸屑便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地上。
令人蓦然有一种,冬天已经提前到来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