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
“你想知道为什么?”
青鸾终于开口了,她伸出手,指着秋君身后的天际,那里是一座宫城,玉京的宫城。
她柔声对秋君道:“那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之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秋君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要站在那里,站在那最高处,是要凌绝天下的,要不然,站的越高,死的越快。”
想要一览山小,自然要高人一等。
秋君深吸一口气,道:“好,那我就站在那里。”
青鸾深深的看了秋君一眼,道:“好。”说完,她平静的背转过身去,平静道:“你走吧。”
秋君看着那道身影,心中宛如刀割。
太痛苦了。
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太痛苦了。
“你回头过来,我再问你一句话。”秋君看着这个人,问道:“你喜欢我吗?”
青鸾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想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喜欢你,所以就觉得你也会喜欢我,是不是很蠢?”
秋君挤出个笑脸,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手持吹雪,向着身后遥遥一指。
“那说好了,哪一天我站在那里,成了天下第一,你就告诉我一切,也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许久。
青鸾点头,道:“说好了。”
秋君点点头,手一松,吹雪跌落,插在地上。
他伸手向着空中一握,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出现在他手上。
这是秋君的剑,他的慧剑。
秋君抬剑,看了一眼,道:“太特么难受了。”
说完,他手执慧剑,朝着自己心口刺去。
一剑刺入,一剑斩下。
秋君抬起左手,放在心口,朝外一拉,拉出半个跳动的心来,砰砰的跳着,上面有一道人影。
是青鸾。
一瞬间,秋君面色灰败,一脸疲倦。
他割下一丝长发,轻轻放在手心,人影和心脏,都消失在长发之中。
慧剑斩情丝。
伸手一弹,青丝缠绕在手镯上。
他把镯子抛给青鸾,青鸾伸手接住。
再抬头,秋君目光如水。
如水平静。
他看着青鸾,咧嘴一笑,道:“等我上去了,还给我。”
青鸾看着他。
秋君拔出吹雪,抬手招来拐杖,拄着拐杖,一步步朝着院子外走去,身形挺拔了许多。
一步踏出。
陈阿柳和徐君信站在院外,小心翼翼的看着秋君,陈阿柳看着秋君,忽然就皱起了眉头,感觉自己师父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师父,你怎么了?”
“嗯?”
“你好像变了?”
“是吗?”
“嗯。”
“没什么,走吧。”
秋君声音平静,一步步走着,虽然步履蹒跚,却身姿挺拔。
青鸾就这样握着镯子,看着秋君一步步离去。
秋君踏出院外的那一刻,青鸾的脸腾一下子红了,心砰砰的跳的厉害。
快到她自己都能听到。
她的手紧紧的攥着那个镯子,眼睛蓦地红了。
一滴泪慢慢的落下。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悄悄问自己。
喜欢吗?
不知道呢。
只是这心,为什么跳的这么快?
…………
玉京宫内,盘龙台上。
周帝披着一件外衣,负手站立在望台之上,俯瞰着整个玉京,静静的看着玉京城天空上乌云密布,而后又无声无息的散去。
台下万家灯火通明,如龙盘踞,尽收眼底。
清风吹拂着他的衣襟。
“动静大了点儿。”
周帝忽地开口。
老太监曹生在侧身后站着,道:“小打小闹而已。”
周帝笑了笑,忽地有些怅然。
“若是承和当年也有他这么好,该有多好……”
曹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叹了一口气,片刻后,他劝道:“承业、承裕、承守几个孩子,也都不错。”
周帝摇摇头。
“太蠢。”
一时寂静。
周帝目光深邃,平静无波,丝毫没有担心这两个字流传出去会有什么风波。
曹生亦没有丝毫吃惊的神色,哪怕这是周帝亲口说出来对他三个儿子的评价,哪怕这句话丢到这宫墙外便是滔天巨浪,他仍旧眼眉垂拢,仿佛从未听到过一般。
“曹伴伴。”
“老奴在。”
“你说。”周帝看着那星空,道:“这孩子若是日后知道了,会不会怨恨朕。”
“不会的,老奴听吕仙说,这孩子是个心软的,性子温和的很。”
周帝听了不禁失笑,道:“可是朕怎么听说,这孩子瑕疵必报,出了名的心胸狭窄。”
“可能是对的人不一样吧。”
“也对。”周帝笑着道:“若真是那温吞性子,也就没有这么凌厉的剑意了,朕刚才还在想,当年是不是应该让承和那孩子也学剑,学好了,或许他现在还能伴在朕身边,喊着朕父皇。”
曹生眼眉低垂,目露哀伤。
“陛下……”
“可是刚才,朕忽然想明白了,以他那温吞性子,想来是学不了剑的。”
周帝指着脚下的玉京城,指着那天空中还仍旧残存的剑意,冷声道:“学剑的,心就一定要狠,剑一定要快,心中有意不能平,就敢拔剑杀到这天下太平。”
他忽地笑了,道:“心胸狭窄,瑕疵必报,满腹丘壑,才能磨出一把斩尽不平之人的锋锐好剑!”
…………
东出阁上,东望握着酒杯,望着玉京城,望着无尽的星空,目露深思,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感慨,摇头晃脑道:“好剑。”
东望的身后,东出阁玉京城的大掌柜小心翼翼的问道:“少主,您说什么?”
“赵海天。”东望回头看着一身肥肉恍若个圆球的玉京城大掌柜,恼火道:“你能不能有点儿眼力劲儿?你这大掌柜是怎么当上的?”
赵海天听了,哭丧着脸,道:“都是奴才的错。”
“给我哭!”
“哎,哇……”
东望说完,赵海天竟然真的立刻就嚎啕大哭,涕泪具下。
东望瞧着,举着酒壶哈哈大笑。
花街上。
一座茶楼里,陈六爷看着窗外的夜空,忽地感叹道:“好剑。”
他的对面坐着刍荛和荆芥,刍荛刚刚接好胳膊,还缠着绷带,好奇的问道:“恩公,什么好剑?”
“好锋利的剑。”
刍荛咧嘴一笑,道:“再锋锐的剑,也没有刀子快。”
陈六爷笑着问道:“你喜欢刀?”
“当然。”
刍荛端起碗茶,豪爽一饮,水渍流的满胸口都是,一碗茶硬生生喝出了酒的感觉,一抹嘴道:“俺的名字,刍荛,就是割草的,恩公,您去过西北么,那里劫匪横生,人命如草,既然要割草,刀子自然比剑来的爽利。”
陈六爷认真点点头,道:“有道理。”
他看着两人,温和问道:“我送你一把刀,你愿不愿意认我做义父?”
刍荛听了,二话不说,拉着荆芥,倒头拜在陈六爷膝下,大声道:“义父在上,受儿子一拜!”
陈六爷笑了,满意点点头。
“好孩子。”
………………
清晨。
阳光明媚,咸湿的海风吹过垂星峰山顶,陈阿柳揉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正准备去烧水,一抬头便看到站立在崖边静静看着日出的秋君。
秋君站在崖边,负手而立,一身月白长袍随着晨间的清风轻轻飘舞,姿态出尘,仿佛下一刻,他一步踏出,便会一跃而起,踏海而出。
“师父?”
秋君负着双手,一言不发。
“师父?”
陈阿柳又喊了一声,发现秋君站着一动不动,不由得走上前,道:“您……怎么了?”
自从昨晚回来,陈阿柳便发现秋君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的如玉池的湖水。
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不知道两个说了什么,但是想来……结果不会太好。
他很担心。
陈阿柳刚走了两步,忽然看到秋君抖着脑袋扭过头来,涕泪肆流道:“大娃,快过来扶为师一把。”
陈阿柳看着泪流满面的秋君,一脸懵逼。
“啊?”
“娘的,这地儿太高了,为师……腿软……”
秋君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恐高。
清晨他一觉睡醒,刚好看到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了近乎一年了,他还没正儿八经的瞧过日出,正好腿好了,便没忍住想要瞧瞧。
这一瞧,他不觉间就走到了山崖边上,一个没忍住,往下看了一眼。
什么叫万丈深渊?
笔直的垂星峰崖壁光滑,海浪拍打在上面波涛汹涌,秋君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他一动不动。
不敢动啊,当时他看了第一眼,差点儿一屁股坐下,他感觉现在两条腿跟面条似的,这要是动一下,一准儿滑下去摔死。
陈阿柳哭笑不得的上前扶着秋君回到老松下,心里却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那个师父。
还是那么不着调。
秋君坐下,端起茶盏就猛灌了一口,打了个饱嗝,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舒坦了,指着那山崖就破口大骂,骂了两句,觉得和个山崖较劲儿没意思,便又怏怏的停下。
“老二呢?”
“师弟?”陈阿柳反应过来,道:“还睡着呢。”
“嗯?这么晚了,还在睡?”
“师弟昨天刚刚废了修为,应该是正在恢复身体。”
“去,把他叫过来,你去烧饭吧。”
陈阿柳去屋里把徐二叫醒,徐二睡得正香,梦见自己回到了府上,左右歌姬美妾再侧,听着小曲儿,吃着美酒佳肴,忽地就被人推醒了。
一睁眼,破床三尺,被不裹身。
徐二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焉了。
“师弟,师父喊你。”
“嗯。”
徐二揉了揉脸,满脸丧气的走到秋君身前,道:“师……父,您叫我?”
秋君看了眼一脸丧气的徐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还是耐心道:“先坐下。”
“哎。”
端起茶喝了一口,秋君对徐二道:“你既然昨天拜我为师,那就是入了我门下,我门下的规矩,你还是要懂的。”
徐二心头颤抖着道:“您……说。”
“首先,要听话。”
“是,我知道。”
“嗯,第二呢,一定要听话。”
徐二一愣,道:“是。”
“第三呢,如果想不听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徐二哭丧着脸道:“是。”
秋君满意的点点头,道:“虽然你是个废物,嗯,为师说话直,你别伤心。”
来自徐君信的怨气值99。
“但是,废物也得修炼,往后,多跟着你大师兄学学,要勤快一点儿,别整天就想偷懒,太阳都出来还在睡觉!”
“是……”徐二拉拢这脑袋,没精打采道。
“去,帮你师兄劈柴去,这两天好好学!要是三天筑不了基,为师就打断你的腿,明白了没?”
徐二听完,肝儿都疼了。
三天?!
“师父……三……”
“嗯?”秋君笑眯眯的看着徐二,道:“要听话。”
“是……”
“去吧。”
看着徐二离去,秋君眯了眯眼,觉得是不是恐吓的不够。
倒不是他故意欺负徐二,实在是这个徒弟来的又便宜,又怪异,又膈应人。
若他只是个废物,也就算了,秋君也不是很在意,反正已经有了陈阿柳这个超级经验宝宝了。
可偏偏这小子是个纨绔二世祖。
还是整个玉京都出了名的二世祖,秋君可不信他来到自己门下,当了自己徒弟,就一朝转性,变得安分守己了。
这要是闯了什么祸,到时候还不是得自己这个当师父的给他擦屁股?
自己可没徐国公那么大面子啊。
所以,秋君觉得自己有必要先收拾一下这小子,杀杀他的性子,省的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
至于打断他的腿,这自然是骗他了,咱可没那么暴力。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嗯。
秋君舒舒服服的躺下,发现还是躺着最适合自己,安逸,巴适。
他睁眼瞧着天上,忽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少了什么,不用多说,秋君自己心里最是清楚不过。
少了一份儿思念。
他当然还记着青鸾,还记着那张动人的容颜,还记着那清冷悦耳的嗓音,还记着她不论发生什么都平静无波的眼神。
还记着那一抹淡淡的香气。
可是想起她的时候,仿佛她只是个陌生的熟人。
秋君一剑,把她割了出去。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上一秒自己还想着、念着、爱的死去活来,仿佛生命里没有这个人,一切都索然无味,失去色彩。
可是那一剑下去之后,他还能记得这个人,想起的时候,内心却平静无波。
不会再看到任何东西,都能想起她的影子,也不会一想起这个人,便揪心的疼,空气吸入肺腑,却只能感觉到窒息。
他记得,慧剑刺入心脏的那一刻,疼的他想哭。
那一剑下去,仿佛灵魂都被割裂了。
可是那一剑拔出来之后,他感觉不到那钻心的痛了。
一切都消散了。
怎么说呢?很像是贤者时间啊。
就是心里会有些空落落的。
明明自己应该是爱她的,可就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明明知道,人还在,还在自己的心里。
就是看不见那个人。
就像是一座山,山明明在那里,山上应该有一个人,可是山上空空如也。
只留下了一行字。
说要他无敌于世。
这是一个约定。
男人和女人的约定。
他现在只念着这个约定。
他要把那个人找回来。
把她放回到那里。
这么美的山,不应该空落落的。
秋君平静的看着天空上的朵朵白云,一片片飘过,笼罩在他的头顶,遮挡了他的阳光。
他并指如剑,轻轻一划。
仿佛这样,就能划破这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