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反抗还是顺受这个问题,占了营州城的夷人并未给流云朝的老百姓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习惯了对流云朝百姓烧杀劫掠的呼拉儿人,立即就开始了对营州城里大户的洗劫,又对城里的商家挨个敲诈。流云朝的人略有反抗,便被当街斩杀。无奈之下,越来越多的流云朝老百姓选择了背井离乡,南下逃往京城方向。
营州城数日之内,已成了流云朝人的地狱。
乌扎试图遏制手下的滥杀滥抢,却是挡不住呼拉儿人习俗的强大,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营州城迟早还会有一场大战。让这些兵士们能乐一天是一天吧。
丽萨公主近日也过来给乌扎辞行,说是玩够了,要回王都去了。只是她来时的大车不能坐了,找乌扎要了个四匹马拉的大车。便带着侍女伊莲和护卫兰姆,在乌扎派遣的五百兵士的护送下,回转王都去了。
一路上大车颠簸,丽萨公主歪坐在车里面的靠垫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这大车里面空间阔朗,又有垂帘将里面一分为二。丽萨公主 便坐在前半部分。
一会儿的功夫,她的侍女伊莲从后面掀开帘子出来,对丽萨道:“公主,他两人的高热都退了。应是无大碍了。”
丽萨公主才舒了一口气,望着伊莲笑了起来。
原来那日范家庄大火,丽萨公主等王兄带着人走后,便跟伊莲偷偷进了庄子,在主屋处搜了一番,也没见一个活着的人。范家庄太大,她们人少力薄,只好放弃搜寻。后来却在出范家庄快到大路上的一个小溪边,发现了两个被熏得乌黑的人,躺在水边的泥地上。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的头抱在怀里,压得紧紧的。两人身上衣裳被火燎得四处皆是破洞,露在外面的肌肤,皆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伊莲上前去探了探,发现两人还活着,就用溪水清洗了两人脸上的烟灰,才赫然发现那其中一人便是范朝风!只是他人昏迷不醒,身上也有多处灼伤。那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伤势更重一些,且左脸上经了火,伤势狰狞,单看右脸,还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丽萨公主也近前来看了,叹息道:“这女子如此奋不顾身,定是他的妻子。也罢,我今日就做一次好人,救了这对苦命鸳鸯吧。”
伊莲便叫了侍卫兰姆,将两人抬上了丽萨公主的车里。
回到住处,丽萨公主又让人找了大夫过来给范朝风和那女人治伤。大夫言道,两人恐怕都会留疤。只是男的是在背上,且时日愈久,便会淡去。而女人的疤痕最严重却是在脸上,且烧坏的地方太大,就算治愈,左脸上的疤痕恐怕不会小。
丽萨公主感慨不已,便决定要带了他两人回呼拉儿国的王都,找王宫里的御医给那女人治伤。丽萨公主虽未嫁人,却有过很多情郎。可是想来自己那么多情郎里,没有一个会如同范朝风的妻子一样,跳入火场,奋不顾身的救自己。
伊莲悄悄问道:“公主,这不是大王要的人?公主带了他回去,可是要献给大王?”
丽萨公主也悄声回道:“你别多嘴。对王兄来说,他死了更好。还是不要让王兄知道才好。”又苦思起来,回到王都,却是要如何瞒过王兄,将这两人藏到自己的宫里?
伊莲会意,且她也佩服跳入火场救夫君的女子,并不愿拆散他们,便对公主保证道:“公主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丽萨公主点点头,就让人去找乌扎备了大车,带了随从,慢慢悠悠地回王都去了。
几辆大车在一队呼拉儿兵士的护送下,便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那边范忠的出逃,倒是顺利得多。呼拉儿人的主要目标是范朝风。只要他在范家庄里,呼拉儿人就没有费心思去追堵别的从范家庄逃出去的人。
只是一路上并不好走。从营州到京城,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且四处都有人在宣扬范家范小将军誓死不投敌,投身如入火场,至死无全尸的忠勇。愈来愈多的人都在暗地里非议皇帝的昏庸和狠毒,为了逼害忠良,居然连勾结外敌的事都做得出来。
范忠听见这些流言,才相信范四爷终是去了,可怜他尸骨无存,却是连自己这些下人都不如。便在路上找了个香烛店,买了些香烛纸钱,在路边祭奠了一番。
此时乱世之象已现,逃难的人看见有人在路边焚香拜祭,也不过叹息数声,不知以后会不会有人也给自己上一拄香。
范朝晖得知四弟死讯的那天,正在上阳的大将军府里跟部下商议要挑了谁去营州做郡守。先前范朝风派人送回了营州庄子上历年积存的粮食、财物、人手和战马。为了防备夷人趁流云朝内乱的时候南下,范朝晖也和部下议定了要分派一部分范家军去营州坐镇,只是目前还是要避免让皇帝猜疑过甚,就以营州郡守护军的名义带过去。等举了事,再亮范家军的招牌。
几人正议得热络,范朝晖的心腹手下匆匆过来禀道:“回禀大将军,上阳县令安解弘有急事求见。”
范朝晖自到上阳以后,便和兵士一起,吃住在大营里,日夜忙于练兵和部署,并未见安解弘一面。且安解弘为了避嫌,也从来不到大将军府邸。今日前来,却是第一次,想来是有要事。
手下的人便都退下,让大将军和县令兼姻亲安解弘大人好好叙旧。
安解弘进了书房,和范朝晖见过礼后,便急匆匆问道:“国公爷,可听说了近来从营州过来的难民们传来的消息?”
范朝晖本以为是安氏出了事,安解弘才匆匆过来。谁知却是些不相干的事。便端了茶,喝了两口,淡淡道:“连日来忙得很。倒没有时间去听街上的闲人流言蜚语。”
安解弘见国公爷语气不善,知道他误会了,赶紧澄清道:“国公爷莫怪。只是此事太过要紧,下官不得不匆忙到访。”见国公爷又要不悦,安解弘便一口气说道:“时下的人都在传,营州被夷人占了。我妹夫誓死不投敌,被夷人投入火场烧死了!”
范朝晖听了此言,凝然端坐,只看着安解弘,缓缓问道:“你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安解弘忍着心头的焦急,又道:“现在外面有许多从营州逃离的难民,都在说营州被夷人占了。范小将军宁愿投入火场,也不愿投敌。”
范朝晖只觉茫然,心里霎时如被十七八根棍棒搅拌一气,憋得喘不过气,便一手抓了胸口,一手向桌旁的一个小瓶子尽力够去。
安解弘见国公爷左手哆嗦得连小瓶子都拿不稳,便赶紧上前,取了那瓶子,放到国公爷手里。
范朝晖握住瓶子,忍住不在安解弘面前大喘气,只慢慢在内里调匀内息,将那要翻涌而出的一股浊气重重压下。好不容易觉得了安稳了些,便开了小瓶子的盖儿,倒出了几粒药丸吃下。又闭目许久,慢慢将药力化开。
安解弘紧张地盯着国公爷的一举一动,心里也如擂鼓一样。他多希望国公爷告诉自己,这消息不是真的。自己的妹夫正好端端的在京城,和自己的妹妹和和美美地过着小日子。那范小将军,说不定另有其人?!
范朝晖吐纳良久,终觉得好受了些。便将小瓶子放入怀里,望着安解弘要开口说话。一眼看去,却见到和安氏如此相像的一双眼睛,又想到范朝风,嘴唇翕合,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端起茶杯喝水,却是怎么也对不准嘴唇,一抖手,便全泼到脸上。
安解弘吓了一跳,匆忙到一边的水盆里绞了帕子过来,给国公爷擦脸。
范朝晖接过帕子,在脸上敷了良久,才对安解弘道:“你先回去,我让人去打听。等有了准信,再叫你过来。”
国公爷并不是一口否认。
安解弘心里一沉,看来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那自己的妹妹……安解弘不敢再想下去,只好失魂落魄地告辞出来,回了自己的县衙。
这边范朝晖在书房一人端坐良久,想到四弟一生的际遇,心如刀绞。他是去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永远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当中,连个补偿的机会都没有。自己已是如此,安氏若是听闻此信,也不知会怎样。若是她一时想不开,随四弟去了,自己又将如何?自己原本想着,若是大事能成,便传位给四弟。自己欠他的,也就都还清了。可现在……
范朝晖思索良久,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生,她始终只能是他的弟妹;这一生,他欠四弟的,再也还不清!
到底是做大事的人,范朝晖只独坐了半晌,便抛开这些儿女情长,仔细谋算起现在的处境。眼看皇帝步步紧闭,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赶紧将范家人撤出京城,送往朝阳山。——若是迟了,他就不是失去一个亲人,而是要失去所有的亲人!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外面有人敲门,又低声问道:“国公爷,要不要掌灯?”
范朝晖不理。
半晌,又有人过来,低声问道:“国公爷,范忠从营州过来,要见国公爷。”
范朝晖全身一震,张了几次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道:“快让他进来!”
随从推开门,让范忠进去。
范朝晖迎着从屋里照进来的月光,看见了满身缟素的范忠,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终于夺眶而出。
范忠见国公爷掉泪,也是忍不住,扑到在地上,跪在国公爷面前,将四爷临死前说的话,哽咽着都转述了。
范朝晖未料到四弟临死还不忘为自己这个大哥着想,心里更是五内俱焚,只嘶哑着声音问道:“按理你是最先从营州逃出来的,怎么后知道消息的营州难民都早已逃过来了,你却这时才到?”
范忠抹着眼泪回道:“属下本来是要先回京城范府。可走到半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太夫人和四夫人,只好又折回上阳,先见见国公爷,讨个主意。”
范朝晖压抑住心底的惊涛骇浪,放平了声音叮嘱范忠道:“你回去,就对太夫人说,四弟可能殉国了,让太夫人有个心理准备,也别说太多。四夫人那里,你要找了人多去劝慰,让她多想想则哥儿。另外,我有一封信,你带回给大夫人。所有要做的事,我都在信中写明了。”
范忠经了这场大事,一直惶恐不安,六神无主。现在听了国公爷有条有理的吩咐,又好过了些,便磕了头,先出去了。
第二日,范忠便带着国公爷的亲笔信,回到了范府。
*正文361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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