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遭受痛苦比遭受痛苦本身还要糟糕。没有任何一颗心在追求梦想的时候感到痛苦,因为追寻途中的每一刻,他的心都与上帝永恒同在。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卡塔尼亚老绅士与他的儿子蓝宝少爷抵达本市后,径直搬入了市郊属于他们所有的一处庄园。公爵府邸里一时议论纷纷,大多是猜测那位绅士拥有多么丰厚的田产与家财,他的儿子是否会在本地挑选一位合适的妻子,云云。
“蓝宝是个究极的好孩子,只是有点胆小。”
我去镇上帮忙干农活的时候,纳库鲁神父这么向我描述道。
“纳库鲁,你和giotto对他未免太纵容了。要我说,蓝宝不是‘有点胆小’,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知道么?他听到枪声都会吓得捂起耳朵。”
g嘴里叼着烟卷站在一边,带些嘲弄意味地向纳库鲁笑骂道。
“听到枪声捂起耳朵是一种理智的举动,g先生。你要知道,极近距离下的枪声会对听力造成永久性损害……”
我想到蓝宝少爷可能成为艾琳娜的恩人,不太乐意听人诋毁他,立即用一种极为讨嫌的咬文嚼字方式抢过了话茬。
“嘁,克丽斯,你也跟我摆这副德行?蓝宝就是让你们惯坏的,到时候他拖后腿可不关我的事。我绝对不去救那个胆小鬼。”
“……本少爷也不稀罕你来救啊,g。”
伴着这个仿佛没睡醒一般怠倦懒散的男声,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giotto和科札特向这边走了过来。
少年身材算得上修长,几乎与年长他一截的giotto比肩,一头水草般的浅绿色头发弯曲着贴在耳际,有一对和我相像的翠绿眼睛。他穿着面料高档的白衬衫和西裤,犹带童稚的脸孔上有一种贵族阶级常见的慵懒而狂傲的神气,这让他显得比同龄人还要老成一些。
是个十足的公子哥儿,我想。说不定有成长为小白脸的潜质。
不过,总比威尔逊男爵那样纵情酒色的花花公子要好上不少。
蓝宝噎了g一句后,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忽然换了一副欢欣鼓舞的喜悦表情。他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我面前,开心地执起我垂落的双手摇晃着。
“嘿,克丽斯,你是克丽斯·埃罗吧?上帝作证,我绝不会忘记这张脸。我以前就说你长得像神庙里的雅典娜,现在你可是越来越像了。见到你真高兴,克丽斯,比见到爱欺负人的g要高兴多了!”
“见鬼的,我哪有欺负你……”
g虎着脸小声骂了一句。
“啊……咦?呃,是、是蓝宝少爷对吗?我们……有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
“那当然。克丽斯,你还记得萨德里克公爵和他的夫人小姐们曾经到我们庄园做客吗?那时候我才十岁,和现在差得可大哩。你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本少爷看起来帅气多了,对不对?”
被蓝宝兴高采烈地这么一提,我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像:希腊诸神的塑像,绿色头发的聒噪小男孩,帕里斯的金苹果……
“啊呀!是你,蓝宝少爷,你是当年那个扮演帕里斯的孩子!!你管我叫战神雅典娜,管艾琳娜小姐叫爱神阿佛洛狄忒,是不是?你还管凯瑟琳小姐叫做……”
“天后赫拉,对,没错。凯瑟琳看上去威严又不好亲近,我不喜欢那个人。艾琳娜小姐像爱情之神一样美丽可爱,不过我更喜欢克丽斯你——你当年佩戴着长剑的样子棒极了,和神话插图里威风凛凛的女战神一模一样!我想你现在还佩着剑,是吗?我能摸一下吗,克丽斯?我很讨厌枪,但我不介意碰你的剑。”
见蓝宝围着我唧唧喳喳吵闹个不休,giotto有些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些吵……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嚷着要见你了。”
“你不用道歉,giotto。我也很高兴,我没想到蓝宝少爷就是当年和我们一块扮演‘三女神争夺金苹果’玩儿的孩子……我和艾琳娜一同拜访过的贵族子女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每个人的脸和名字。”
我顺从地摘下佩剑递到蓝宝手里,以慈爱的眼光注视着他欢天喜地地抚摸剑鞘和剑柄,心头百感交集。
感谢上帝和他膝下所有的天使,让我再遇到这个迎着凯瑟琳杀人视线把金苹果递给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男孩骨子里一点也不胆小,完全值得信赖——他十岁那年就敢于坚持自己的判断。而且,在著名的三女神之争中,俗人投奔象征权势地位的赫拉;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钟情于象征爱情的阿佛洛狄忒;而蓝宝选择的是雅典娜,意味着明辨是非的智慧与投身战场的勇气。
如果g先生知道这段小插曲,大概也不会担心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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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随着自卫队规模日渐扩大,人手管理和调配的难度也逐步增加。从表面上看,giotto和他的友人们有蓝宝少爷作为经济后盾,又一连拔除了好几个当地为非作歹的犯罪团伙,一时间名声大噪;但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自卫队正一步步从暗处走向西西里舞台的聚光灯下,这不是个好兆头。
按照我读历史书积累下的经验,欲成大事者在实力尚未充足的时期不宜过分显露锋芒。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一个两全策略,既能巩固giotto在当地居民中的声望,又不至于引起萨德里克公爵等吸血鬼的注意力。
这个天赐的机会,很快就让我赶上了。
某一日,威尔逊男爵殷切地邀请艾琳娜与他一同去市中心的剧院观看歌剧。为了不让自己的意图显得过分露骨,他还捎上了属意于他的公爵夫人和凯瑟琳小姐。
当马车驶过某座人流如织的大广场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穿透布帘刺进了车厢。公爵夫人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双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料(她大概以为民众掀起了什么暴动);凯瑟琳小姐则一脸嫌恶地向侍女喝令道:“出去看看,什么没教养的东西在那里吵闹!”
不待那侍女抖抖索索地去拉帘子,我就麻利地掀开门帘从车厢中探出头去。
只见广场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密不透风,最中央的圆形高台上架着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十字架,周围堆满了小山似的薪柴。十字架上绑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娇小女人,年纪不过二十岁,肤色蜡黄,一张平庸的大众脸,依稀能看见她面颊上爬满了芝麻般的褐色雀斑。
围观的人群个个怒气冲冲地挥舞着拳头,用仇恨的语调齐声高喊道:
“烧死她!!烧死女巫!!!”
“这个可恶的魔女,这条毒蛇!就是她散播魔鬼的种子,让我的妻子和孩子感染上了瘟疫!”
“是她向撒旦祈祷,制造了今年夏天的大旱,毁了我的果园!!”
“快点烧死她,把她赶回地狱里去!”
…………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含糊地咕哝了一句,生平第一次和凯瑟琳小姐意见相同。
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市民似乎把各种疾病和天灾都归于火刑柱上的女人——这实在是无稽之谈,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
我钻回车厢里,把看到的情况向艾琳娜小姐简要描述了一番。她也感到十分错愕,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中世纪的残暴风俗至今还会在眼前上演。
就在我们大眼瞪小眼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威尔逊男爵摆出一副知情人的得意脸孔笑开了。
“呵呵,艾琳娜小姐,你一定想不到吧?这是我和萨德里克公爵的主意。我们在居民中散播了传闻,让他们相信一切灾难都是这个女人的责任。”
“……您的意思是?”
艾琳娜先是陡然一惊,随即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沉下了脸。但威尔逊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继续得意忘形地说下去:
“卡塔尼亚的老先生很喜欢察访民情,要是居民成天无精打采,他对我们的印象不就大打折扣了?那么一来,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就告吹啦。所以我向公爵提了这个点子,找头让人们发泄怨愤的替罪羊。你看,这不是大获成功吗?”
艾琳娜搁在膝盖上的纤柔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攥成了拳头,我注意到她手指的骨节处泛白了。
“……威尔逊先生,火刑柱上那位可怜的女人是?”
“噢,她吗?她叫索菲亚·玛蒙,是附近一个给人变戏法的流浪艺人,有时候还算点命什么的,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女巫呢。放心吧,我可爱的艾琳娜小姐,就算少掉这么一个下等女人,上帝创造的伟大城池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很遗憾,看来我和您的想法有些不同。”
那一瞬,艾琳娜眉目间和善宽容的神情消失了,秀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西伯利亚寒风般冰冷的怒意。这会儿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柔弱的阿佛洛狄忒了,竟比我更像是披坚执锐的女战神雅典娜。
“妨碍了您和父亲的计划真是抱歉,但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克丽斯!”
“我在这里。谨遵您的吩咐,小姐。”
我一手按住剑柄,在颠簸的车厢里晃晃悠悠地冲她行了个屈膝礼。
“——请立刻阻止火刑,救下那位无辜的姑娘!”
“g?!等、等等,艾琳娜小姐?!!站住,克丽斯!!”
威尔逊男爵惊慌失措地想要伸手抓住我,而我早已一把挥开他的胳膊,握住剑纵身从疾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朝广场中央跑去。
事后我和艾琳娜肯定都会挨上公爵夫人一顿好骂,不过人命当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
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左右腾挪艰难前进,好不容易挨近了即将点起熊熊烈火的十字架,刚要抽剑砍断缚住那姑娘手脚的绳索,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牢牢捏住了手腕。
“嗨,傻东西,你要做什么?”
我不耐烦地转过脸去,只见阻拦我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俊俏女郎。她裹着一身魔法师似的黑色长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小半张脸,诡谲的紫色长发蛇一样蜿蜒披落到腰际。女郎兜帽下露出的容貌妩媚之中带有几分邪气,两片薄嘴唇上翘成一个嘲笑的弧度。
“那还用说,救人呗。”
我没好气地答道,再次试图跃上高台去,但立刻又被女郎用力拽住了。
“喂,你想干嘛啊?”
“啊呀,你这小鬼火气还挺大。说说看,你要救谁,头脑发热的小家伙?”
“当然是火刑柱上那个女人,索菲亚·玛蒙。”
面对我脱口而出的回答,女人胸有成竹地抿嘴一笑。
“那你大可不必费劲了,小女孩。我就是你要救的女人。”
“……哈?”
“哈什么哈。你没听他们说嘛,我可是个会使用巫术的魔女哦?魔女要是那么轻易就被人类抓到,那也太掉价了。”
女人提起曳地长袍的衣摆,像芭蕾舞演员一般轻盈地原地转了个圈。斗篷兜帽从她脑袋上滑落下来,显出了雪花石膏一样光洁的额头和深不见底的紫晶色眼睛。
的确,这副尊容比火刑柱上的大众脸更像个魔女。
“乖乖待在这儿,亲爱的小英雄。我可是等着瞧一出好戏呢,你千万别给我弄砸啦。”
“你说什么好——”
我话音未落,围观处刑的人群就在一片癫狂的喝彩声中点燃了柴堆,火舌立时借着风势凶猛地朝十字架上的金发女人席卷而去。
“啊……!”
然后,不可思议的奇景发生了。
女人的肢体并未被舔舐她的火焰损伤分毫,就连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裙也像神o的羽衣一样完好无损。面对如此超常的奇幻景象,沸腾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瞪着火刑柱上正在上演的魔术。
“瞧,这可不是一出好戏么?”
玛蒙盛气凌人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个个变作斗鸡眼的市民们,轻笑着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
随着“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烈焰中的女子化作一团靛青色的浓雾消失了形体,仿佛她最初就是火焰上腾起的一缕青烟一般。
紧接着,灼人的火舌上方凭空出现了一个粗劣丑陋的荆棘皇冠。我立即注意到,那个荆冠和圣经插图中耶稣受难时头上所戴的冠冕分毫不差。
在众人混合着震惊与敬畏的注目礼之下,简直有如神明显现的奇迹一般——光秃秃的荆冠上,一朵接一朵绽放出了色彩绚烂、芬芳扑鼻的鲜花。
…………
“我希望这群未开化的蠢货能从中领悟到点什么。”
玛蒙凑在我脸颊边低声耳语道。
“我知道,有人在散播谣言,想把人们的恶意集中到我身上——得了吧,他们休想。就算耶稣受难前被人套上荆冠戏弄,我也能变个戏法让荆冠上开出最鲜亮的花来。”
“……你果然是魔女吗?”
我瞠目结舌地瞪了她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未开化的蠢话来。
“噢,当然不是。我们……我是说,拥有这种美妙能力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我们通常被称为术士,是天生会使点儿障眼法的欺诈师。我一直靠这种能力给人变魔术取乐,也许收费高了些,不过这都是为了养活自己。就跟漂亮女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一样,我出卖自己的异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玛蒙轻描淡写地信口说着,忽然诡魅地莞尔一笑,向我摊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
“——言归正传。刚才我请你看了一出这么棒的基督显圣,你总会付观剧费的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