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乔托·彭格列离开西西里之前不久的事情。
“呼啊……”
注视着写字台上银光闪烁的小巧物事, 我不由耷拉下肩膀长长吁了口气。
(说是要给我其他戒指……这个,根本不能说是“其他戒指”吧。)
虽然与阿诺德那枚云指环的色泽花纹略有差异, 但这枚镶嵌有水蓝色宝石、款式夸张酷似暴发户的戒指,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的彭格列指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紊乱, 这应该是归属日本友人朝利雨月先生所有的雨之戒。
今天一早,我刚踏入阿诺德大人大量拨给我的私人办公室,视线就被紧紧吸附在了这个麻烦程度堪比重磅炸弹的小玩意儿上。雨指环下还压着一张小字条,上头龙飞凤舞的飘逸笔迹让我恨不得把纸条连同指环一同扔出去:
我知道克丽斯将和我一起离开,守护者之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但是雨月卸任以后,我找不到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我按我的意志把雨之戒托付给你,你也按你的意志选择你信任的人就好。
我捏着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终于忍不住叩着桌子暴躁地骂出声来:
“哦上帝, 这也太草率了!!竟然把事关组织存亡的干部选拔工作交给旁人——”
“——哦呀,对于giotto来说,克丽斯大概早就不算‘旁人’了吧?”
紧随着这声轻巧的招呼,某颗靛蓝色的水嫩小菠萝从我身边嗖地冒了出来。
骸的精神较刚复生时好了许多, 虽然眸色仍是诡异的半边海水半边火焰, 却不再如人偶的玻璃眼球般空洞无神,稍许焕发出了这个年纪小孩共有的勃勃生气。他的装束与往常有些不同,瘦小的身子裹在一袭旅行者似的黑色呢大衣里,脖颈上绕着暖和的方格子长围巾,再配上高帮皮靴和手中的小提箱,怎么看都是一副即将出门远行的模样。
“打趣先放在一边。你这是要去哪里,库洛姆?”
“哎呀呀……你还没忘记那个名字吗。”
少年罕见地没有大发雷霆, 只是吊起唇角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听说你和giotto准备辞职后跟雨月一同归隐日本,对么?我呢,打算在这里和你们告别了。不必操心,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毫无预兆的突兀辞行,令我的思考顷刻停滞了。
“告别……等等,你不一起来吗?玛蒙可是说了要和我们一同——”
“kufufufu……克丽斯在这种问题上真钝感啊。我和玛蒙不一样。只要‘这个’仍然在我身上,我就无法和你们共同行动。”
骸依然自嘲地干笑着,信手撩起额前垂落的发丝,向我展示出那只妖异而不吉的刻字红眼。
“我从戴蒙·斯佩多那里撬出的情报,可远远不止他自取灭亡的谋反计划。……那个人,似乎在寻求不老不死的秘方呢。”
“不……不老不死?!他没事儿吧他!”
终于因过度悲伤而神智失常了吗,那只大号菠萝?
不、等一下,志保确实曾向我解释过“眼”的异常力量……
“呵呵,注意到了吗,克丽斯?”
面对我愕然的表情,少年咧开嘴貌似天真无邪地笑了。
“是啊,戴蒙·斯佩多想要得到我的眼睛。在我死而复生之前,他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眼’的超常魔力,否则他早该暗算三日月志保动手挖眼了。我的重生让戴蒙认识到了‘眼’的价值,他大概打算把这东西当做不老不死的秘药植入自己的身体吧。”
“‘眼’的力量,确实是……”
揭露真相的话语分明已涌到嘴边,却粘在舌尖上吐不出口。一旦挑明“眼”的超凡之处,我感觉有些宝贵的事物会就此破碎。
有种再也无法与这个少年相见的不祥预感。
然而,骸以谈论晚餐菜谱般泰然自若的神情开口说道:
“就如三日月所言,是‘轮回’哦。刚一苏醒我就明白了,我将完整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在这个丑陋的、惹人生厌的人间……永无止尽地轮回下去。对于戴蒙·斯佩多而言是梦寐以求的美事,对我来说可是最糟糕的苦刑。要不是我讨厌戴蒙更甚于讨厌这个世界,真想把眼睛送他算了。”
“……对不起。”
我坦率地低头道歉。是我的任性妄为牵连骸与志保双双陷入了不幸的劫难,这份责任我无可推脱。
“哦呀哦呀,我想听的可不是道歉啊……克丽斯,你还记得我想听的话么?”
我略一踌躇便估摸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小心翼翼审视着少年的神色,一边尽可能咬字清晰地和声道:
“骸,谢谢。谢谢你原谅了我……谢谢你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kufufufu……能够听到你这句话,作为‘最后’来说可真不坏。”
满足地眯细双眼,少年忽然把手提箱朝墙边一撂,踮起脚尖大大落落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因为是最后了,我也破例对你说一次实话好了。
“……骸?”
“我啊,其实并不讨厌你和giotto这样的笨蛋哦。只要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笨蛋,我就有那么一点点想要活下去了。”
犹如水晶八音盒一般,音色清灵悦耳却格外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的声音。
“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不讨厌我们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来……”
“别犯傻了,因为不讨厌才不能跟你们走。”
尽管一向是个爱捉弄人的恶质小孩,他此时的声音却饱含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以及难以言喻的深重苦痛。
假如骸以嫌恶的表情把门摔到我脸上,倒也不至于塑造出如此揪心的离别场景。
我多少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假如giotto自愿退出舞台,兄弟不成仁义在,戴蒙和查理不至于对他斩草除根。但倘若持有“眼”的骸与我们同行,上帝才知道觊觎轮回永生的戴蒙会怎样不遗余力地追杀我们。
巡游地狱一周回归人世后,这个孩子仍然选择了孑然一身万里独行的孤单旅途。
既然骸决心已定,我继续质疑他的觉悟也只会成为对他心意的侮辱。那么,我能给予他的临别赠言只剩下一句——
“你真的很适合‘库洛姆’这个名字,差不多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恒久不变’是吗?我就是讨厌自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性格,才排斥这个名字。”
少年嘴角明明漾着轻快的微笑,神情却很悲伤。
神情明明很悲伤,出口的话语却又意外的让人心生慰藉。
“不过无所谓了,我暂时还没有改变自己的打算。放心吧,我不会再拒绝‘库洛姆’这个名字了。假以时日的话,我说不定还能喜欢上它。”
用强装出来的骄傲口吻这么说着,骸毫无留恋地松开我的脖子,背转身去提起了旅行箱。
“啊啊,有一句话忘记说了……感谢你救了我。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不希望我死,这种感觉不算太坏。”
说罢,少年简单地一扬手,挺直腰杆高抬下颌,迈着战士行军般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我肃然直立在走廊上向他行注目礼,直至那道纤瘦笔直的背影彻底消失于我的视野之中。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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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骸走了吗。那小鬼讨厌牵扯旁人,知晓戴蒙的计划以后,这也是早晚的事。”
对于我声情并茂的描述,g只是以一句公事公办的生硬台词和一个溜圆的烟圈作为回应。
我本打算利用与giotto共度二人世界的清闲时间痛痛快快哀悼(?)一回我们的小英雄,谁知g先生一见我踏入办公室,就擅自如临大敌地进入了一级备战状态。只见他脚跟仿佛被钉在地板上一般纹丝不动,眼神不住在我、giotto和办公室里那张宽阔的长沙发之间飘忽游移……
……好像在考虑很了不得的事情啊,这个人。
不用你担心我也不会饥渴到在这儿就把giotto办了的,再说就算真办了吃亏的也不是你家boss而是我好不好,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像个喜欢倒贴的女人?
我试图委婉地向g证明自己很有节操,结果他立刻如同点燃的爆竹般炸裂了,激愤地冲我呵斥“我怎么可能想这些破廉耻的东西”。我解释的效果适得其反,他似乎越发无法容忍我这种思想不正派的女人和giotto单独相处了。
……咦,原来这是不正派的话题吗?
原本还指望giotto出言解围,可惜这家伙一撞上我和g互相抬杠的激战场面,那张平日精明狡黠颠倒众生的俊脸上就只剩下了四个大字:
啊哈哈哈。
你来我往三四个回合后,脸上写满“啊哈哈哈”的giotto终于从看护吵架幼儿的傻爸爸状态回复过来,保持着一贯亲和力满点的优雅姿态,双手托腮幽幽开口道:
“g,比起和克丽斯拌嘴,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么?”
“啊……”
红发青年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顺手掐灭烟卷就朝门外跑。
“——阿诺德那家伙今早刚向奥菲利娅告白,我得马上拍电报告诉其他人!看他出糗可是千年等一回的大事!!”
我反应不及一口咬上自己的舌头:“嘶——……”
“哈哈,阿诺德的话,我认为不管任何情况他都能从容应对哦。”
giotto朝向g十万火急冲出门外的身影抿嘴一笑,悠然补了一枪。
“好了克丽斯,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小骸吧?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直说了。”
自动省略对他敏锐洞察力的褒美,我干脆地将手插进口袋摸出雨指环,“”的一声甩到giotto眼皮底下。
“这个,我不需要。”
“为什么?这是克丽斯应得的东西。”giotto一脸爱惜地捻起指环,金瞳里隐隐跳动着我原以为已随他少年时期终结而一去不返的执拗火苗,“‘细数战斗的历程,冲洗着流淌鲜血的镇魂歌之雨’……撇开雨月不提,我认为没有比克丽斯更适合继承这枚指环的人了。而且,前任守护者雨月本人也认可了你的剑技和你身为剑士的荣耀。我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只能选择把指环交给你,由你来挑选合格的继承人。”
“值不值得是另一回事……!”
只是这样同他对话,就感觉有种微妙的无力感染遍全身。这家伙在酒宴上对各种女性的示好都能游刃有余地轻松应对,真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正儿八经取悦异性的时候却笨拙得判若两人。
他该不会是故意装傻吧。
“giotto,我说你啊……就常识而言,会有人用彭·格·列·指·环来求婚么?!!”
房间里安谧祥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giotto好像被按下了什么石化键钮一样,两眼发直定定地瞪视了我足有一分多钟,直到我脊背上冒出第三层鸡皮疙瘩,他才半张着嘴木然吐出了一个干涩的单音节。
“…………g?”
“‘g’什么g啦——!!什么啊,因为我平时的表现太不像女人,所以你就用这种没有女人味的指环打发我嘛?!我是说,继承雨之戒是一回事,求婚戒指是另一回事!想用一枚指环就来个一箭双雕,连守护者带老婆一同拐回家,你是有多勤俭节约啊?!”
我忍不住把积压至今的愤懑情绪一口气宣泄出来,眉毛倒竖身体前倾,两手重重拍在办公桌上,掌心一下子震得生疼。
“那、那个啊,克丽斯……”
“有话快说!!”
我照准桌腿狠狠踹了一脚,气冲牛斗。
“这枚彭格列指环…………不是结婚戒指哦?”
“………………………g?”
“结婚戒指我另外有准备,打算在婚礼上亲手给你戴上来着。唔,克丽斯那么着急的话……”
“……不,我不急。”
我以最快的速度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立正,抬腿,开步走。
“啊,克丽斯,你先等一下——”
giotto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机械动作中蕴藏的尴尬,阴魂不散地出声叫住了我。
这一次,轮到我被按下石化键钮了。
(怎、怎么办……!这回丢脸丢到老家了!!要是传到g先生那里,他不等太阳落山就会向全组织发电报宣称我是个结婚狂……噢不!!!)
我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稳定心神,索性回转身来破罐子破摔地同他四目相对。
“……giotto,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我的确是个没有女人样子的粗线条蠢货。”
“g,可以笑了吗?噗哈……哈哈哈哈!!”
giotto一愣,随即十分配合地捂着肚子笑开了花。
“你还真笑啊——?!”
“抱歉……哈哈哈……克丽斯在这种方面真的很可爱呢……噗哈哈哈!!……好啦,我们来说正事。克丽斯,我是第一次给人戴求婚戒指,婚礼上说不定会怯场,我们在这里演练一次怎么样?”
“你的正事可真有个性。”
我夹枪带棒地讽刺着,但还是顺从地捏起雨指环扔到他手心里。
“我暂时还没有相中适宜的继承人,就拿这个当练习道具好了。”
总觉得彭格列指环在啜泣……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giotto略显为难地扫了手中的指环一眼,默默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才攥着指环直起身来,迈着轻快的步子绕过办公桌站到我身前。
我刚看见青年指缝间闪出一道银光,不等他像电影男主人公一样含情脉脉拉起我的手,就条件反射地单膝一弯跪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giotto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克丽斯,你还好吧?头晕?还是说哪里痛吗??”
“不,只是骑士的职业习惯。呃,就是……对我们来说,跪着接受主君的赠物是一般礼仪。”
“呵呵,那种礼仪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求婚的礼仪我倒是知道。”
话音刚落,giotto也屈起一条腿正对着我单膝跪了下来。
“喂、喂,你干什么?!没听说过王跪着给骑士送东西的,你快起来!!”
“我拒绝。我也没听说过妻子跪着接受丈夫的戒指。”
“我在女人之前首先是个骑士,这样就好——!!”
“我在王之前首先想当个丈夫,这里绝对不能让步!”
“……你是白痴吗土鸡。”
“比吾妻死理磕要好一点。”
“那是什么见鬼的称呼?!吾妻死理磕是谁?哪个国家来的移民啊!!”
…………
就这样,在西西里全岛令人闻风丧胆的彭格列初代首领和瓦利亚作战队长,就求婚姿势问题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共识,整整半个小时都面对面跪在地毯上,持续着这种幼稚园儿童水平的无聊争吵。
……也正因为是久经沙场的我们两人,才能保持跪姿吵上这么久吧。
此时的屋外——
“喂g,从他们开始演练已经过去多久了?怎么还听不见求婚词啊?我究极地等不及了!!”
“嘘——纳库鲁,你以为我们是在偷窥谁?声音小点!最好连呼吸都停住!”
“那种事能做到才怪……啊~~~啊,谁去推他们一把啦,本大爷想快点听到爆炸性的发言——”
“呸,谁要去白干这么麻烦的活计?蓝宝少爷你家底不是很殷实吗,付我三倍月薪我就考虑一下。”
“怎样都好,你们能从那里让开吗?我找giotto有事。”
“哈?阿诺德你在这儿干嘛,快点回去陪自家未婚妻啦,奥菲会吃醋唷。”
“够了都给我闭嘴——等等,安静听!!说、说了,是giotto的声音!!‘我发誓’……”
“哦哦……!究极地期待!!”
“什么什么,giotto说了什么~~~~!!”
“……呼嗯,你们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喂、喂?!等等阿诺德,冷静一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啊?!”
“谁管你,别挡路。”
“可恶,蓝宝、玛蒙,你们快把这个不解风情的混蛋按住!!giotto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我们身为守护者,怎么能不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贴身守护他!!”
“了解!……等等,跟踪狂算是哪方面的守护啊?!”
“哼,月底算工资时我会把这一笔记上的。”
…………
在一片杂音震天的混乱之中,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窃听到giotto心血来潮临时创新的求婚台词。数月后两人真正走上圣坛宣誓彼此珍爱扶持的时候,出口的自然是另一套循规蹈矩的说辞了。
作为这个故事的记述人,为了答谢观客你长久以来忠诚的陪伴,就将这段湮没于历史流沙中的求婚词挖掘出来转述于你吧。
【——克丽斯,你决定成为骑士的时候,曾经在神面前作过这样的宣言吧?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发誓朝任何向我求助的人伸出援手。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
我发誓真诚对待我的朋友。
我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
这一次,我想对你立下同样的誓言。照理说早该这样向你起誓,但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和你一起活到最后,所以不敢把最后一句誓词说出口。就算我能做到“至死不渝”,死后也谈不上什么渝不渝了,结果还是会把你一个人丢在世上。我不想立任何可能给你留下悔恨和痛苦的誓约。
但是,现在的话就没问题了。我对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一定能和你一同生活直到坐在摇椅上抱孙子。
说起来,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每次都把基地设在能看见矢车菊花田的地方”?呵呵,真亏你能注意到呢。不,我不是特别偏爱矢车菊……我最喜欢的,一直都是第一次约会时看见的、矢车菊花丛中克丽斯灿烂的笑容哦。
唔……你说那一次不是约会?那时候你还很讨厌我?哈哈,难得的命运邂逅,不要在意那种细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