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家族第二波攻势退去后的次日早晨。
意大利西西里岛, 彭格列总部。乔托·彭格列的办公室。
这间屋子比阿诺德的私室稍多了些生活气息,但此时也笼罩在凝重肃穆的战时阴霾之下。象征首领身份、式样拉风的黑色披风被随意搭在办公桌后的转椅背上, 桌面上堆满了雪片似的报告和图纸。只着一身单薄白衬衫的金发青年凭窗而立,眺望窗外绿野的眼神中凝结着化不开擦不去的悲伤。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 脸上的表情仿佛刚被人从美梦中拉出来的孩子,整个人如水面上的倒影般给人以轻轻一触便会破碎的脆弱印象。
“giotto,我进来了。”
门外响起一串有节奏的轻叩声,紧接着传入青年耳中的是友人熟悉的嗓音。
“啊啊,g。”
青年立刻把满面阴云擦了个干净,故作精神百倍地向门口转过脸去,却当场迎来老友一针见血的无奈讽刺:
“好了好了, 在我面前就别摆这副扑克脸了, 放松点儿吧。”
“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giotto自嘲地干笑几声,又像年少时那般带着几分淳朴的憨态揉了揉后脑。
“既然g不介意,我就拿这张阴沉的脸对着你咯。——那么,现在战况如何?”
“比你预期的要成功。虽然不太想承认, 但是戴蒙擅自调开的战力对雨月那个防御点起到了很大的援助作用, 已经成功击退了菲洛那帮家伙的第二次猛扑。纳库鲁那边自从埃罗被召回之后就有点吃紧,不过我已经带增援兵力过去了,现在局势还算稳定,没什么好担心的。大家都干得很漂亮,尤其是担当总指挥的你。……我说你啊,再稍微高兴点也可以哦,giotto。”
听完青梅竹马好友兼左膀右臂一板三眼的认真汇报, giotto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颔首,一直紧抿作标准直线的薄唇终于绽放出了一弯烟火般转瞬即逝的微笑。
“这么说……我们付出的牺牲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g锁着眉头沉思了几秒钟,像是要分散自己注意力一般伸手向兜里摸烟卷。
“……在意那个小鬼和三日月的事吗?别钻牛角尖了,三日月爱逞英雄就让他逞去,这事儿没你我插手的余地。说起来,我外出前在走廊上遇到了埃罗,那家伙顶着两个烟熏妆一样的黑眼圈闷头往外冲,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克丽斯的话,睡着了哦。失去意识前在手术室外大闹了一场,差点用剑柄把一个试图阻止她的医护人员砸成脑震荡,注射过镇静剂以后才一度安定下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次真不是我惹她发火的——毕竟三日月君是她长期以来共同行动的搭档,小骸也……”
giotto神情黯然地垂下眼帘,好像两人谈话中提及的褐发女人就熟睡在眼前似的。g不由循着他忧伤的眼光看过去,只见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各色文件上方,搁着一张密密麻麻爬满小字的信纸。
注意到亲友疑惑的视线,giotto因长期劳顿而苍白脱色的面颊上闪过一抹歉疚的红晕。
“……把克丽斯送回病房休息的时候,在她床头柜上发现了山百合花和这封信。我想这也许和三日月君突然提出移植‘眼’的决定有关,读了这个说不定就能解开克丽斯突然发飙的谜团,不由自主就……”
“看在上帝的份上,giotto,你怎么也干这种跟戴蒙一样的勾当……而且还加上‘也许’、‘说不定’,说到底这些根本就是你的猜测和妄想吧。”
g无力地一屁股跌坐在长沙发上,端出一副理想破灭的模样单手撑住额头。
“虽说你的直觉一向很准,但万一那是告白的情信该怎么办啊?埃罗那家伙总算有个机会变成真正的女人,你这种跟踪狂一样的举动是要彻底摧毁她对浪漫的向往吗。”
giotto心虚地移开视线,企图用一贯迷惑众生的基督式灿笑蒙混过关。
“哈、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不过不必担心,这次我的直觉依然幸运命中哦。多亏了这封信,我稍微多知道了一点克丽斯的事情,也算是上帝保佑啦。”
“够了你死心吧,”熟知旧友性格的g压根不吃他这一套,“上帝肯定会说‘我才不想保佑这个差点害亲友断子绝孙还偷窃女人私物的恶劣男人’……”
“咦,你还记得那么久远的往事啊……哦天哪,难道说你后来试过了?真的不行了吗g?!那、那样的话我会对你负责——”
“不用你负……不对,谁说我不行了?!!”
—————————————这是现实与志保遗书(?)的分隔线—————————————
致我亲爱的姬君: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日后的我对你可能有诸多失礼不周之处,我在此一并向你致歉,还请你多多包涵我这个无能者。
说来真是有些讽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自己却已遗忘了信中记述的一切。不过我相信,亲切的姬君会像照料初生婴儿或失忆病患一样,一五一十地将我们前世今生的种种羁绊再次转述于我……哦,我想这会儿你大概想揍我了,请稍许克制一下,过分暴走的话肩头的枪伤会裂开的。
该从哪里说起好呢?明明下定决心要向姬君你传达一切,提起笔时却发觉自己能够用来描述真实的话语贫瘠得可怜。不,这一定是因为我所经历的真实太过不堪,令我羞于将它记录于纸上吧。
当我还生活在西西里岛的时候,我被人叫做西赫·费拉。说来惭愧,我与你的母亲阿萝德拉·埃罗是青梅竹马的邻居,自小一道修习剑术,之后更是在同一座庄园担当警卫的骑士。周遭的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自然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和她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而且门当户对。
但是,就如你所知,阿萝德拉最终选择了下嫁你农民出身的父亲,甚至不惜为此与家人断绝了联系。尽管阿萝德拉一心希望保持同我的友情,我却为了维护可笑的自尊心而摆出一副可憎的嘴脸拒绝了她,把恶毒的黑水一股脑儿倒在她头上,从此不再把她当做我最亲密的朋友和伴侣,而仅仅是一个必须压过的竞争对手。
不幸的是,作为男人我无法胜过你的父亲,作为骑士我依然无法胜过你的母亲。阿萝德拉·埃罗不但剑技出类拔萃,而且待人热心坦诚、工作勤恳又富有领导才能,在庄园里甚至整座镇上都享有出众的人望。我不得不愧疚地向你承认,克丽斯,当时年轻的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为了把阿萝德拉推下人们心目中“骑士王”的宝座,采取了一系列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我开始在镇上散布不利于阿萝德拉的谣言,指责她虚情假意、道貌岸然,说尽了一切不该出口的混账话;我四处惹事生非,被逮住后就推说是首领阿萝德拉的指示。总之,我就像一个想方设法从父母手中骗取零花钱的小孩一样,绞尽脑汁诋毁阿萝德拉——我曾经奉若神明的那个女人的名誉。
我的努力很快见了成效,人们不再全心信任和喜爱阿萝德拉。他们开始用怀疑和惊恐的眼神打量她,猜测她是不是真如谣言中所说是个虚伪的恶棍。我一方面心中暗喜,获得了复仇的邪恶快感,但另一方面又日夜被可怕的罪恶感所折磨。我知道,我对阿萝德拉的崇拜和敬仰从来不曾消失,我憎恨的不是阿萝德拉,仅仅是“我如此憧憬的对象没有选择我”这件事而已。
就在我为自己的罪行百般痛苦的时候,我家中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惨事。我唯一的亲人,我十四岁的妹妹来看望我时被庄园主相中,带到庄园里做了女仆。某天我外出时,那个禽兽不如的老东西趁她独自打扫房间时反锁起房门,强行蹂躏了她。可怜弗朗西丝……那个连恋人亲吻都没有品尝过的女孩,她喊哑了嗓子,可是庄园中又有谁敢出手相助?妹妹虽然身体柔弱,骨子里却有西西里姑娘的刚硬,当天晚上就拿我练习用的短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当时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何能容忍至亲的惨死?我当即带上几个亲信,鲁莽地闯入主人房间要向他讨个公道。不料那禽兽逼死我妹妹后早有防备,与我同行的友人全军覆没,我也身负重伤,在同伴的拼死掩护下终于勉强逃出庄园,倒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静待死神的降临。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并没有马上死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我此生最对不起的女人的脸。阿萝德拉冒着被当做共犯的危险救起了我,和以前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好像我从来不曾背叛过她一样,我简直以为过去的数年只是黄粱一梦。但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我过去卑鄙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梦境,阿萝德拉对我的宽容和谅解才是梦一般的仁慈。
尽管阿萝德拉推开一切工作废寝忘食地照顾我,却终究因我伤势过重而回天乏术。当我处在弥留之际时,逐渐模糊的双眼依稀看见,她坐在病榻前哭了。
她说,她会为我报仇。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阿萝德拉代替我刺杀了那个早该下地狱的混帐,背负了背德骑士的骂名,不得不抛下年纪尚幼的你远走他乡。你会自小失去母亲的慈爱,归根到底我也难辞其咎。你看,世事多么讽刺——我生前费尽心机诋毁她的名誉,结果她却心甘情愿为了我的死而自毁声誉。
也许是阿萝德拉的眼泪过分让人牵挂,我踏上轮回道路时仍然对“生”怀有强烈的执恋。正是这份迷恋让我在地狱中与“眼”相遇,并且义无返顾地缔结了以灵魂为祭品的契约。我想再一次回到阿萝德拉身边,再一次成为守护她而非伤害她的利剑,稍许弥补前一世的罪过。谁知阿萝德拉早已行踪不明,不幸中的万幸,我在彭格列找到了你。
姬君,我该怎么形容自己第一眼看到你时那份激动狂喜的心情?你几乎同年少时的阿萝德拉一模一样,锐利、勇敢、百折不挠,充满了足以让白骨都忘记腐朽的蓬勃生命力。我仿佛听见了基督的召唤,告诉我这就是我必须为之奉上一生的王。
如你所知,由于“眼”的能力,我不断看到违背自己本心的悲伤未来。起初我也曾尝试凭自力改变命运,但每一次都以惨痛的失败告终。昨天是我最后一次尝试改变未来——我看到蓝宝少爷将死于那场防御战。如果这个预言成为现实,与蓝宝同行的姬君一定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与悲伤。为了把你从这份绝望中拯救出来,我悄悄在你外套口袋中放置了备用的弹夹,希望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处。
我原本对违逆命运没有怀抱多少信心,但得知蓝宝平安幸存的消息之后,我知道“蓝宝死亡”这个未来已被成功改变了。我想,这一定是托了姬君你拼命保护他的福。
所以,现在我决定再为你改变一个未来看看,想把那个和我一样坠入悲哀轮回的傻孩子唤回人世看看。
他临终前的遭遇我也从医师处听说了,经历了如此凄惨的背叛,要挽回上一世那个甘愿为他人牺牲的善良男孩只怕是障碍重重。但是,姬君的话一定可以改变——拥有能够斩断命运的利剑的吾王,一定可以用你的剑为那孩子、为西西里开创出不同的未来。
失去“眼”的我,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已无法看见了。所以,我只能像这样写下一直隐瞒的真实,把我这些年看见的过去和未来都托付与你。过去的往事我已毫无保留地坦白,而未来,还要留待姬君你自己去开拓。
别担心,你没问题的。克丽斯·埃罗可是我看上的公主,我的眼光绝对不会有错。至于那位土鸡……giotto先生,从他当初特意挑选山百合赠送你这件事来看,跟我的口味还算搭调,我就暂且容忍他亲近我心爱的姬君好了。
又及:
姬君入睡时习惯将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这样确实很有睡美人的风范,但是可能会压迫心脏导致你做噩梦,为了身体健康以后还是换个睡姿吧。
再见了,吾王。请容许我这个失职的骑士就此向你辞行。
许你一夜安睡,以及……一生安乐。
——————————————这是志保遗书(?)和现实的分隔线————————————
“原来如此……是她母亲的旧交吗。难怪埃罗那么激动,那家伙对她母亲可是有种宗教信仰一样的狂热崇拜啊。话说回来,你看过这封信之后想做什么?”
红发男子表情沉闷地吐出一串烟圈,随手将烟蒂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giotto好像包装什么易碎品一样小心地折起信纸,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后坚定地出声道:
“我不认为克丽斯已经看到了这封信的全貌。她会那么消沉,是因为她仅仅看到了绝望的现状……她还没有注意到,三日月君其实把最重要的‘希望’托付给了她。所以,我想和她好好谈一次,尽力把三日月君留下的希望传达给克丽斯。”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问题是……”
g黑着脸点燃了第二根烟。
“要是埃罗得知你偷窥她的私人信件,在你传达希望之前,恐怕另一种意义上的绝望就要降临到你头上了哦?”
“……g。”
好像被人瞬间按下了暂停键一般,giotto那张娃娃脸上的灿烂笑容一下子发黑、僵化、凝固了。如果要形象一点儿形容,他脸上的表情类似于“=口=”的造型。
“喂,你该不会……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埃罗脾气可是和阿诺德那家伙有一拼的爆,这点总得记在心上吧。振作点啊giotto,已经两年了,照这个进度下去你要多久才能把她拐回老家结婚生娃儿,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对你父母交……”
“——这点你就放心吧,g。”
这会儿金发青年犹如被按下播放键一样重拾了pikapika闪亮的天父笑容,让g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一时紧张神经性面瘫又发作了。
“我从不违背和朋友的约定,肯定会赶在你半截入土前生出女儿送给你当媳……”
“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