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城向北四百公里处,一只造型奇异的钢铁猛兽正在粗糙的路面上飞速前行。那是一辆改装过的越野吉普,除了巨大橡胶轮构成的四足,它的身体被钢架与铰链密实地包裹起来,连车窗也被换成了布满圆孔的钢板,乍看上去仿佛是骨骼包裹了皮肤。这辆沉重的交通工具丝毫不介意路面上密布的碎石与深坑,它的速度被驾驶者提到了一百二十迈,但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噪音。
新时代的人类早已经弃用了这种四轮工具,因为它们产生的废气和造成的交通阻塞令人诟病,于是人们用装有自产电能发动机并且能够贴地飞行的“浮车”取代了它们。但天灾到来之后,人类赖以生存并为之骄傲的太阳能变成了一个笑话。他们发动浮车想要逃离灾难,却发现这些复杂的新科技产品连一百米的距离都很难抵达。而那些令人类无比自傲的航天飞行器只要起飞就会被黑云吞噬,永远失去消息。越简单的东西越可靠,就是如此了。
凌晨五点,熹微的天光已经逐渐显露,太阳虽然已经近乎消失,但至少还能带来一些阴冷的光线,这让这个世界看上去一年四季都是阴天。车内也被细弱的晨光微微照亮,显出四个人影来,他们没有言语,甚至连肢体都沉默着,只有开车的人偶尔动作才表明车内不是四尊石像。
“莱特城还有不到四百公里。”司机打破了沉默,却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任何形势的回答。他默默叹了口气,拨动档位杆把油门踩到底,似乎寄希望于用剧烈的加速带走车里的沉闷气氛。
但没有人反应,所有人都比从远方袭来的清晨还要安静。车里车外都是那么沉重的安静,好像播种的农民正在沉默地看着他的耕地,在等什么东西发芽开花。
“格雷!”有人从后面大声喊了一嗓子,把格雷吓得一激灵。
他回过头,看见莱昂笑着的脸。“小孩子吗?玩这种恶作剧。”
“那么严肃干什么,来来来,有件好事跟你说。”莱昂不由分说一把搂过格雷的肩膀,连拖带拉的把他带离人群。自从那天的“午餐事件”后,五六天以来莱昂经常和格雷混在一起。格雷不明白,他觉得莱昂理应是去跟那些富贵子弟结交,这也是不少贵族冒险把自己的子女送出安全区的理由——如果这些年轻人能够活下来,他们的战友关系将更有利于他们背后家族关系的稳固。
但莱昂好像是个例外,他丝毫不顾及别人的侧目天天跟略显穷酸的格雷混在一起,而对那些贵族出身的年轻人他却始终不假辞色。跟他一样的还有加尔嘉德教授,不过那个老头是不给任何人面子,但凡有人回答不了他的提问就必然会迎来老头刀剑般凌厉的教鞭。
“有事快说。”格雷眼看着莱昂就要拉着他走出大门,站定不动了。
“你知道‘猎灾队’吧?”莱昂神秘兮兮地问。
格雷一愣,他当然知道所谓的“猎灾队”,那是由监理局首创的五人小队,由异能者与普通士兵混编组成以对抗虚灭,这也是他们这群新兵最后的目的地,自然他们都会知道这种制度的存在。
“你亲眼见过他们吗?”莱昂又问,脸上有兴奋的笑。
“我怎么可能见过,所有新兵都没见过...的吧?”格雷心想新兵被许可的活动范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猎灾队,但看着莱昂坏笑着的表情他又不敢确定了。
“我也没见过。”莱昂看见面前那张瘦削的脸上本有的一丝期待转瞬而逝,他立刻说道,“但我们就要有机会见到了。”
“嗯?”格雷顿时又来了兴趣,他既然加入监理局,自然会对猎灾队产生兴趣。
“就在今天,有一支猎灾队会从莱特城北回来,下午就会到达总局后门了。”莱昂激动地说,“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这不好吧?”格雷语气里满是犹豫,但眼睛里的好奇出卖了他。
“没事的,我们从外面绕过去,这总不会违反规定吧?”莱昂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已有谋划。
格雷突然感觉同伴非常可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应该不会得到这种消息吧?”
莱昂慌忙摆手道:“昨天偶然经过加尔嘉德教授的办公室,我在门口听见他对人说的。我可不是搞情报的间谍,不然我才不会告诉你。”
格雷沉吟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好,我陪你去,但是不要被人发现。”
“包在我身上!”
青铜钟长鸣一声,然后响了两下,这是下午两点的报时。体力训练隔天才有,所以新兵们今天大多待在各自的寓所里,或有几个闲不住的人在城里闲逛。只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公寓楼里溜出来,过了街却没有进入总局的正门,而是贴着两人高的围墙快步向后门绕去。
“你确定不会被发现?”格雷贴着墙,问走在前面的莱昂。
“当然不会,总局又没有保安人员。”说是这样,莱昂还是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格雷不再说话了,他进入监理局已经有两个月了,却发现这里并不像别人所说的异能者遍地都是,他甚至还没有见过任何有特殊能力的人,加尔嘉德老头当然不算,就连给他们进行体力训练的老师也只是看上去比正常人壮硕一些而已。所以他也非常想见识一下独属于监理局的“正规部队”,那是可以以五人的力量击杀B级甚至A级虚灭的队伍啊。
总局的规模比想象中要巨大,两个人感觉他们已经沿着围墙前行了四十多分钟,而在紧张和期待的刺激下他们一直是小跑着的。“这到底有多远啊?”莱昂小声抱怨着,但脚步没有减慢。两人这时候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些炼狱般严苛的体力训练带来的收益,尤其是格雷,他觉得自己曾经瘦弱的肢体如今已经逐渐被结实的肌肉填充。
“就要到了,前面!”随着莱昂低声而兴奋的欢呼,格雷探头张望。围墙在前面不远处到达了尽头,他感到如释重负,心中的好奇开始占据主导,但是这个时候,他仿佛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中混杂了不同的噪音,像是引擎的那种被压抑住的轰鸣。
突然,格雷撞在一座软墙上,他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如果被总局的人发现他们在规定范围以外的地方出没,是一定会被处罚的,甚至是被开除。
“怎么突然停下。”格雷紧张地问道,同时退后一步离开莱昂的后背,刚才他就是撞在了那里。
莱昂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上前一步和莱昂并肩向外张望,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的噪音来自哪里。
监理局总局后门是两扇由齿轮和铰链驱动的巨大金属门,内衬的钢板十分厚实足有一掌宽,也使得它们无比沉重。此刻它们正向两边缓缓开启,铰链和齿轮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两人这时都觉得似乎这才应该是监理局的正门所在。那扇门面向城外,正对着一条公路,路面上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四轮越野车,仿佛是从遥远的时代以前驶来的。
终于,大门完全敞开,越野车像是早已不耐烦了,迅速开入了门内。莱昂和格雷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虽然那辆车被改装的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钢铁盒子,从外面根本不可能看见里面的景象,但是两人都确信那里面就是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我们凑过去看看。”莱昂说着就要走出围墙下的隐蔽处,却被格雷一把拉住。
“这样肯定会被发现的!”格雷低声喝到。
莱昂停下脚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但是手臂上传来的微颤让他明白身后的同伴和他一样心情迫切。“那怎么办?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
“蹲下!”格雷的方法出乎意料的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幼稚,在后门前的空旷地带上,两个人蹲伏过去跟大步快跑一样引人注意,只是多了一些心理上的安全感。但此刻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于是两个人蹲低身子,用体训课上学来的步伐尽量快速地向后门靠近,那是在深草树丛里接近敌人的方法。他们躲在精钢铸就的粗壮门柱后向里面窥探,莱昂暗自想:“这时候可就真的像是搞情报的间谍了。”
他们看见了,那辆“铁盒子”在驶入大门不远后就熄了火,停在一片空地的中央。那车的副驾驶和后座的三扇门在同一时刻开启,然后躲在门口的两个人就看见三双靴子从车里伸出来。
“三个人,加上驾驶员有四个人,不是说猎灾队都有五个人吗?”莱昂压着嗓子问蹲伏在一旁的格雷。
“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加尔嘉德教授。”格雷尽全力伸长脖子,像一只觅食的鹭鸟,他想看清楚传说中的猎灾队队员的相貌是什么样子。
从车上下来的三个人也相当年轻,看上去比格雷和莱昂大不了几岁,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们的不同。那些猎灾队队员都穿着制式的皮靴,身上是恰好合身的黑色战斗服,从耐磨防水的布料下可以隐约看见恰到好处的腿部肌肉,并不是最粗壮的那种,但却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强大的爆发力。他们当中没有一人佩戴青铜制的四芒星徽章,只在黑色夹克的背后用深色的线缝制了一个简单的四角标记。他们训练有素,就连下车时也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声音。这就是监理局存在的根本力量,一群机敏而且战力强大的猎人,就是他们让人类不必完全陷入沦为猎物的宿命。
“哎哎哎,怎么还有个女的?”莱昂几乎喊叫出来。
格雷也吃了一惊,虽然无法理解,但是事实就在两个人眼中。从车上下来的三个人当中的确有一名是女性,此时正背对着两个偷窥者,所以看不见相貌,但那一头被扎束起来的墨绿色长发和修长姣好的曲线无不证明着这只刚刚归来复命的猎灾队的的确确有一名女队员。她也穿着那身黑色的作战服装,在夹克下的腰带两侧放置了一对比正常手枪整整大了一号的短枪,这让人不得不确信她也是作战人员,也是拔枪上阵的猎人。
三名队员根本没注意到来自门后的两对目光,他们下了车之后也并未交谈,一起沉默地走进空地旁边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和新兵受训的地方完全一样的楼房,同样的七层高度、同样的外墙形制让人们站在正门时完全不会意识到后面还有一幢高楼。那里也是新兵被严令禁止入内的地区。
格雷和莱昂的目光一直跟随他们进入那座楼内,但是意识还沉浸在“猎灾队中有女队员”带来的震撼中,毕竟他们从未在监理局内见过以受训学员身份出现的女生,与他们同时入选的七十多个新兵当中也是清一色的大小伙子。格雷记得莱昂因此还失落了很久,毕竟他这样的贵族绅士不管放在哪里应该都会很受女性欢迎,而偏偏监理局就是一个阳刚之气过重的地方。
而此时格雷看见莱昂的眼神熠熠发亮,仿佛那些被虚灭围困的难民终于看见了监理局的四芒星。“哈哈哈,格雷,我有救了,这里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希望之光。”莱昂突然变得意气风发,尽管他的衣服上还满是刚才偷窥时沾上的泥土灰尘,但此刻他完全像是一个骄傲的王子,要拿着宝剑杀死巨龙抢到公主,“我们一定要加入猎灾队,为了少女战士和世界和平!”
“得了吧,猎灾队不收偷窥狂。”这句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打断了莱昂先生的慷慨陈词。他勃然而怒,转头瞪视着格雷,却看见格雷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的背后。他心里咯噔一下,慢慢转过头去,这才看见了之前那句话的主人。
那是一个白衬衣黑裤子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脸上略有胡茬,黑色短发像一蓬野草随风飘摇。他叼着一根燃着的香烟,眼神懒懒的带着美梦初醒的倦怠。此时这个像极了莱特城普通居民的男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两个新兵身边,满脸戏谑,没有人知道他待了多久。
“哟,还是新兵呐?”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嘉丽。”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叹了口气,静静地说道。
“可是!”桌子前站着的人不愿让步,双手拍在桌面上,赫然就是格雷和莱昂他们看见的那个女猎灾队员。
“我说了,我会处理的。”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显然也是女性,但是年龄却比面前的女队员大了许多,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温和。
女队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门就突然被打开了,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被推了进来,正是格雷和莱昂,它们身后是哪个叼着烟的男人。办公室的主人见到这一幕没有丝毫的惊讶,她说:“我说过,不要在我的地方抽烟,你又忘了吗,夜烨?”
“真是抱歉,罗兰女士。”那个被叫作夜烨的男人极其绅士的手按左胸鞠了一躬,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歉意,只是变戏法似的让嘴上的烟头消失了。“啊,嘉丽小姐回来了啊,任务可还顺利?”夜烨随即向房间里的另一位女士致以问候。
格雷和莱昂完全呆住了,他们本以为要被带去接受处罚,却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队员,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脸。那是格雷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的脸,仿佛蕾莎修女曾经展示给他看的那种叫做天使的物种的肖像,有着让人感觉温暖的美好,有一绺墨绿色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在她的墨绿色眼睛前,那双眼睛像是修女曾在某个夜里给他讲起的不老泉的泉眼,澄澈得无以复加,小时候的他无法想象不老泉的景象,但就从这一刻起,他开始认定如果不老泉存在,那么它就是这双眼睛了。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会是提着枪面对虚灭战斗的猎手。
那个叫嘉丽的女孩看了他们一眼,咬着嘴唇,脸上不知为何有着不甘的愤怒。她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格雷和莱昂的眼神也粘在她背后,恋恋不舍的想要跟出去,却被夜烨和罗兰女士的咳嗽声强拉了回来。他们这才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却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好手足无措地一言不发。
夜烨马上上来摁着两人鞠躬,他看似瘦弱,但手劲大到两人根本无法反抗,刚才被“押送”过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尝试过了。夜烨一边按一边说:“还不快拜见你们的局长大人?”
“局长?!”两人弓着腰对视一眼,心想这下事情大条了。
“这俩新兵干了什么?”局长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在后门偷窥。”夜烨强忍着笑,替他们回答。
“嗯?呃......”局长显然没意识到是这种事,“那就从今天开始体力训练加倍,直到这个月结束。”
“啊?!”两人抑制不住地喊出来,毕竟今天才是本月的第四天。
“不肯?”局长站起身,像是发怒的母狮,“那就滚蛋!”
两人当然不会选择退出监理局,只好叫苦连天的离开了办公室。但夜烨没有走,他靠着墙壁,漫不经心的问:“嘉丽小姐的小队出事了?”
“嗯。”局长站起身看着窗外,这时你才能发现这位女局长的全身都散发着成熟的美感,称得上是一件艺术品,与嘉丽身上生意盎然的美不同,她更像是成熟的恰到好处的果实,能摘来解渴,也经得起仔细品味。
“死了几个?”
“一个。”
“那还算可以了,”夜烨直起身,“初次带队就全军覆没的也不是没有。嘉丽小姐能在牺牲一人的情况下完成任务,算是合格的领导者了,别那么苛刻。”
“是我一直以来教育她猎灾队的每一个人都是监理局的珍贵财产,领导者必须负责他们的生死。”局长面朝窗外,看不见表情,“她对自己能力的掌控还不够熟练。”
“我知道劝不动你,我从来劝不动局长。”夜烨转身准备离开,“可不管如何,她是个女孩......而且是你的女儿。”
局长沉默,直到门被打开再关上她也一言未发。许久,她回头看着那张椅子,在心里说:“局长这个位子不好坐啊,对不对,格莱门伽?”
入夜,格雷终于在床上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兴奋源自何处,但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十七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想抽丝剥茧理清一切,但总也找不到头绪,仿佛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和它们的主人早就在前面等着他,这一切都命中注定,线已经连好并且正在缓缓变短,这样两端的人迟早会碰在一起,这让他期待又惶恐,兴奋又无奈。
他睡不着,坐起来拉开窗帘,这样刚好能看见街对面的总局。他想,那个叫嘉丽的女孩就在那里,或者正在沉酣梦呓,或者也是烦闷无眠。正在想着,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对面楼的天台上多了一袭白裙。
“那是她!”格雷想,心中剧震,“她要干什么?”
其实格雷根本看不清天台上的景象,月光太暗了,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但他就是有那种感觉,那就是她,“不会有错!”
他不知道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要干什么,他看不见。但他逐渐听见了,那是隐约传来的歌声,歌词听不真切,但是曲调柔软而悲伤,就像今晚昏暗的月光,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穿过黑云的帷帐。格雷感觉那种已经遗失了七年的感情就要回来了,“这就是悲伤吧?”他想,他觉得鼻尖发酸,有些滚烫的东西就要冲出眼眶。那歌声似乎在回应着格雷的共鸣,它更加高亢,像是悲鸣,又像是要冲破那层黑云。
但青铜的钟不合时宜地响了,那歌声戛然而止,它带来的一切也如海水退潮般消散而去。格雷不再看向窗外了,他躺下去,觉得从未有那么疲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