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隧道中行驶,耳边满是轰鸣的回响。格雷看向窗外,那里只有浓郁的黑暗和偶尔闪过的蒸汽灯带来的一星光亮。列车上的广播不时传来机械的电子音,那是Y国语,他听不懂。
“距离安全A区还有一公里。”在他身旁坐着的女孩用生硬的通用语翻译给他听,声音细若蚊讷但格雷却听得十分清楚。那女孩细长的双手紧紧抓着单肩包的带子,低着头,几乎让短发遮住了全部的侧脸。她一路上都没怎么跟格雷说过话,但格雷确信她就是当年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他也认定,她会和自己一起坐上这趟列车也是因为她还能认出自己。格雷思绪翻涌,他知道自己来到Y国的目的,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个乱七八糟的任务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跟紧这个女孩,让她再也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
三小时前。
“我是格雷啊,你还记得我吗?”格雷把一杯温水递给女孩,坐下来柔声问道。
格雷把女孩带回了他们的暂时居住地,一是因为他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安静的交谈,二是这片属于贵族的私人领土相对安全些。他有太多想弄明白的问题,七年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那场事故的唯一幸存者,但是在这个远离诺维雅教堂原址的地方,艾莎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么别的人呢?是否还有其他诺维雅教堂的幸存者分散在这个世界上?这七年间艾莎又经历了什么?所有的问题一起涌上格雷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他只好不断重复之前的那个问题。
女孩没有回应,攥着杯子的指尖微微发白。听不懂通用语吗?格雷心想。屋子里又陷入了气氛沉重的静谧,夜烨和路陌都没有回来,这让格雷感到庆幸,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监理局的同伴知道这一切,所以就算是当初面对莱昂他也没有透露过多自己的过去。
“格雷......你是格雷......诺维雅......”他听见女孩低声说着,重复着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她的通用语说得很是别扭,但总归是让格雷能够听懂。格雷放下心来,能听懂就可以交流,不管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你住在这里吗,艾莎?”既然能够进行交谈就不必强迫她那么快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格雷转移了话题,他打算先了解这个曾经一直被他当做妹妹的女孩的近况。
女孩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怪异的苍蓝色头发,极力掩饰着焦虑和喜悦的神情,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外来者,但她不明白的是在她的潜意识中这个人是那么的熟悉并且值得信任,所以她才会一声不吭地任由他带着自己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女孩突然开口,看着格雷的眼睛说道:“我叫菱,晚江菱。”
格雷顿时有些错愕,他没有想到女孩第一次主动讲话竟是要告诉他这样一个令他感到无比陌生的名字。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她就是艾莎,但她却说自己叫作什么晚江菱,这是在告诉自己认错人了吗?他看着女孩的脸,并不是记忆当中粉嫩的小小圆脸,甚至略显瘦削,不论何时都带着略有戒备和忧愁的神情。但那双眼睛没有变啊!格雷攥着拳,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总是那样专注的看着自己,仿佛永夜里的星辰,七年前是那样,七年后的现在也是如此。
江上菱对吗?好吧。不管你叫什么名字,艾莎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终于找到你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再也不会把你丢下。你知道吗?我已经拥有保护你的能力了,我不会再让这个世界伤害到你,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
......
嘉丽拎着一大堆东西,手里攥着一种街边买来的叫作“和果子”的当地小吃,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她走走停停,已经快要回到近藤家的属地了,但视线中还是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不禁有些着急。格雷这个白痴!她想着,狠狠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小吃。路陌也就算了,那家伙天生不合群,自己也从来没指望夜大叔能一直跟在身边,但是格雷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居然也学会到处乱跑了,这太让人不爽了!
他该不是迷路了吧?那幢二层小别墅就在不远处,嘉丽已经能看清门口的金盏花徽记,但却一直没看到格雷,她开始担心。安慰着自己那家伙虽然看上去有些傻但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嘉丽费劲地掏出门禁磁卡开门。
别墅里依旧空无一人,嘉丽把买来的东西甩在沙发上,自己也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她就看见了茶几上那张薄薄的便笺纸。
“有急事,已前往A区,安全,勿念。格雷”
“这算什么嘛!”嘉丽恶狠狠地把那张简单的留言揉成一团。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哪能在这里遇到什么急事?嘉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立即跑到二楼,格雷的房间门果然没锁,甚至干脆就是大大咧咧的敞开着。嘉丽毫不犹豫地进门,看见格雷的背包已经不见了,她呆住了,她一直觉得格雷这个人跟“出格”是完全不沾边的,但她没想到这个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千里走单骑,眼下这支小团队里最出格的行动就是他搞出来的,但明明早上他还在跟自己抱怨夜烨和路陌来着啊!
她急得跺脚,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等着!”
......
路陌背着藏在包裹里的刀,走进阴暗潮湿的小巷里,很快,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堵冷漠的墙,小巷到了尽头。他毫不停步地左转,那是一扇沾满了污渍的铁门,他眉头微微一皱,走过去用鞋尖踢在那扇门上。
两轻一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路陌对着缝隙后的黑暗说了一句什么,那条缝隙便扩张到只容一人经过宽度,在路陌侧身进入后又极快而无声地闭合了。
那扇门后竟然直接就是一段长长的台阶直通地下,这段路上没有任何灯光,但路陌没有丝毫停顿犹豫,跟着前面那个脚步声一路向下,全程沉默无言。
台阶下面又是一扇门,但它只是虚掩着,被领路人直接推开,侧身请路陌进入门内的房间,那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地下室。门内侧站着一个身高两米有余的壮汉,如果不是昏暗灯光下能依稀看见他铁板一样的表情,任何人都会将他看成是一头虚灭。路陌走上前,掀开自己的上衣转身露出后背。看上去身材瘦弱的路陌衣服下面的肌肉线条极为清晰,在靠近他左侧肩胛骨的下面有一幅巴掌大的刺青。
守门的壮汉看到路陌的举动后微微一惊,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辨认着那片花纹,等他彻底看清楚了之后,竟然弓下腰去不敢再直视路陌的脸。他极为恭敬地用Y国语说道:“主人在后面,请您自便。”
路陌整理好衣服,径直向里面走去。经过地下室侧面的小门,再拐过一条回廊,他看见尽头的门洞开着,有暗紫色的光影闪灭和嘈杂的音乐传来,他走进去,直接在屋子中央的小桌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怀里抱着刀袋冷冷地看着面前对面坐着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他把头仰在靠背上,闭着眼很是享受的样子,他的怀里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衣装暴露的妖艳女人,她们娇声笑着,其中的一个正把桌子上果盘里的樱桃放进他的口中,似乎根本没有人看见屋子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你是来杀我的?”穿花衬衫的男人突然说道。他没有改变什么姿势,依旧那样左拥右抱着,似乎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脱口而出。两个女人笑的更大声了,好像那男人刚刚是说了一个用来**的笑话。
路陌表情依旧冷淡,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不是。”他说着标准的Y国语。
男人好像突然来了兴趣,身子从柔软的靠背上弹了起来。他笑着说:“那么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眼神里带着戏谑的意味。“不是来杀我的话,你来做什么呢?”
路陌把怀里的刀袋平放在桌子上,推向男人。“磨好她。”路陌坐了回去,以手撑颌。
“哈哈哈,”男人把怀里的女人推开,一把抓过刀袋,“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他把刀取出来,捧在手上反复看着,像是在爱不释手地欣赏着美丽少女的**。
路陌看着男人的举动,没有任何反映。隔了一会,他突然问道:“‘岩雀’修好了吗?”
男人正把脸贴在冰冷的刀鞘上闭目沉醉着,听见路陌的问题,他睁大眼睛惊讶地反问:“你要用?”
“嗯。”路陌的声音古井不波。
“为什么突然要用‘岩雀’了?‘红莲’已经崩刃了?!”男人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满脸的讶异心疼,连忙就要拔出怀里的刀来看个仔细。
路陌摇摇头说:“这两把刀,我都要用。”
男人停下了动作,表情也随之僵住了。半晌,他看着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来Y国做什么?”
路陌依旧是撑着下颌,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就是这三个字让男人彻底安静下来,他托着路陌的刀站起身,带着两个女人进到另一侧的暗门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走出来,手上依旧是一把长刀,但却不是之前路陌带来的黑柄黑鞘的那一柄。那是一柄通体暗金色的刀,刀身弧度要小一些,长度也短了两寸,但是刀柄刀鞘上却都缠绕了精致的丝绳缎带,看上去要华美得多。男人把刀递给路陌后又坐在之前的位置上,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路陌掂了掂手中的刀,看着正在倒第二杯酒的男人,冷冷地说:“你不走?”
“呵,我能去哪呢。我挺喜欢这个国家的,足够荒唐,足够自由。”男人正在伸手取果盘里的水果。
路陌站起身准备离开,在门口却又停下来背对着男人向空气问道:“你不怕死了?”
“是你别死了才对!”男人摆着手,也不管路陌是不是看得见,“滚滚滚,两天后过来取‘红莲’。”
路陌无声地笑了笑,走进了黑暗里。
......
格雷背上自己的背包,跟在晚江菱的身后下了车。在车站的检查关口,他努力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站在前面高仰着头,把那张黑色的印着烫金金盏花的证件递给那个拿着检测仪的士兵。士兵接过来翻了翻,立刻满脸惶恐的鞠了个躬,然后脚步不停地引领着晚江菱和格雷到一边的免检入口去了。
格雷知道这个士兵是把站在自己身后的晚江菱当做近藤家的贵族了,这一招他在C区上车的时候就用过,成效拔群。这样也不是因为他要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加尔嘉德教授送给自己的“惊喜”此时就装在自己的背包里,根本不可能像普通过境者一样通过安全检查。晚江菱会说Y国语,来扮演近藤家的成员在合适不过,而他则装作一个年轻的保镖就可以蒙混过关。
晚江菱显然是知道近藤家在Y国的地位的,所以当初格雷取出真材实料的近藤家的身份证明时,她的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她一边听格雷说着他的计划,一边想着这个连Y国语都不会说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来头。
出了车站,格雷心下稍定,但当他回头看着晚江菱,焦虑便又浮现出来。他知道这个女孩还是没能回忆起七年前的那些事,就算她已经有了一些正在萌芽的潜意识,但那双眼睛里对自己的陌生感是无法掩饰的。所以他会选择脱离队伍,陪着晚江菱来到安全A区——这里便是这个女孩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下定决心要让她想起所有的一切,想起诺维雅教堂,想起蕾莎修女,想起......自己。
然后呢?想起这一切之后呢?格雷不知道。他告诉自己,不管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寸步不离地保护这个被他弄丢了七年又失而复得的小女孩,就算要他离开猎灾队,离开监理局。这是他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那个......晚江.......”格雷磕磕巴巴地念着女孩的名字,他的Y国语还没有熟练到听几遍就能完美的说出来的程度。
女孩看着这个整整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大男孩跟自己的舌头较劲的样子,突然笑了。她的笑清清淡淡的,让这个长相并不算出众的女孩仿佛夏日池塘水面上微绽的睡莲,在格雷眼中,这一笑就像十年前的那第一次相见,心间身上的伤痛都被抚平,世间千万般心安,皆在这一笑之间。
“艾莎!艾莎!”
“我叫格雷。你好,艾莎。”
“叫我菱就好。”女孩笑着说,在格雷即将喊出“艾莎”之前。他有些恍惚,但他立刻点头答应。他告诉自己,艾莎就是晚江菱,一切都没有变。但那个自称菱的女孩就在他前面为他带路,他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四周。
一切都没有变吗?他问自己。
(本章完)